两人在西院里住了几日。
每日随着寺中的僧侣们一道做早晚课,吃斋茹素,于纷乱的尘世间寻得片刻安逸平静。
就连废太子离京的那日,两人也幽居寺中,不曾分心。
大约是新得了王氏的遗物,赵恒对素未谋面的母亲更多了一种愧疚与依恋。清静之余,他甚至想,若母亲当初怀的不是他,而是个乖巧伶俐的女儿,是否也不会有后来的郁郁寡欢,更不会难产而亡呢。
即使知晓这一切,都是赵义显的心胸狭窄所致,他也仍免不了这份自责。
然而,身在局中,身不由己。
东宫已空,皇帝年迈,急需择出新任储君,方能彻底稳住大魏根基。纵观整个赵氏皇族,堪承七庙之重者,唯有八王赵恒。
除却观望者,有不少朝臣已闻风而动,试探起来。
赵恒在慈恩寺不得清净,每日都会遇见好几位专程来拜访的人。幸好西院因供着王氏的莲位,除他以外,旁人不得随意进入,这才将众人抵挡在外。
他不愿应付这些人,又待三日后,便干脆带着月芙回府,闭门谢客。
他始终没表露过自己对此事的态度,月芙日日伴在他的身边,也从未开口过问。
只是,有一日夜里,二人温存过后,靠在一处说话,不知怎的,就说起在凉州时,赵恒亲自挑了赠给她的那匹唤作寻日的马儿。
因路途遥远,当初又走得急,月芙没能带上它一道回长安。如今被养在凉州的马场上,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
这样一说,月芙便想起许多人和事。
郑承瑜,徐夫人,刘夫人,还有小郎君宽儿。
“现下已过年了,宽儿当算七岁了。都说小儿长得快,几日不见就变了样,如今咱们回长安已有两个月了,也不知宽儿是不是又长高了。”
她掖着被角,趴在他的半边肩膀上,喃喃低语。
他盯着床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也没说话,只静静听着她在耳边的絮语,搁在被衾底下的手轻轻抚着她。
直到她感到困意如海浪般阵阵袭来,逐渐阖眼入睡时,才恍惚听见一声低叹。
“还是在凉州的时候好啊。”
月芙困极了,再睁不开眼,心里却记住了这一声叹。
他应当很想回到那里,继续做个无拘无束的宗室亲王。
可世事弄人,现下再要自请离京,恐怕有些艰难了。
二月里,天气一点点回暖,萧条了整个冬日的长安,终于开始恢复生机。
枯黄的草木重抽嫩芽,星星点点的野花为万物染上鲜亮的色彩,好似作画的人甩了一把手中饱蘸染料的画笔。
废黜太子的风波看似暂时得到平息,皇帝终于恢复清晨的朝会。
只是,到底受了不小的刺激,本就不大强健的身子每况愈下,即便开了朝会,也须得隔三差五叫停一次。
焦急不已的朝臣们再坐不下去,纷纷上奏,请立储君。
其中,支持八王者最众。
然而,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疏却都像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他分明看见了,也并无其他中意的人选,却偏又对一切置若罔闻。
朝臣们一时疑惑不解,反复揣度、商讨过后,一致猜测,是上元那一日,皇帝与八王父子之间的一番争执,还未和解。
细想来,近一个月的时间,父子两个未曾见过,自然没有缓和的机会。
一个是才承受过长子的背叛,卧病在床的天子,一个是才立过大功,告假在家的皇子。若要缓和,实得寻个和事佬。
思来想去,唯有暂代宰相之职的邱思邝最为合适。
邱思邝素来敢于出头,此时担着宰相的重任,丝毫没有犹豫,当日午后,便往太极宫中单独面见赵义显。
其时,赵义显才歇过午觉,在大监亲自服侍下饮了汤药,令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已是春日,他的身上仍旧围着冬日厚重的披风,半佝偻着背,盘腿坐在榻上,瘦削了不少的身子骨使他看起来越显虚弱。
“邱相公,坐吧,朕身子不适,恐怕撑不住太久,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邱思邝本也不是会在皇帝面前兜圈子说场面话的人,见状一点也不含糊,略一拱手,沉声道:“臣此来,是受诸位同僚的嘱托,特来求圣上,早日定下储君人选,以稳社稷。”
赵义显的脸色灰白,一双与废太子赵怀悯有几分相似的狭长眼眸隐隐闪现几分阴郁,与平日的温和仁厚大相径庭。邱思邝的话一点也没让他惊讶。
他冷冷牵动嘴角,语气平淡道:“朕知道了。你们可是要劝朕,立八郎为储?”
邱思邝并不忌讳表明自己的立场,毫不犹豫地点头:“臣以为,楚王恒品性正直,为人谦恭,行事有度,亦心怀黎民与社稷,实是担此大任之不二人选,想来诸位同僚与臣皆是这样想的。”
赵义显听他这几句话,不知怎的,脑袋中一阵嗡嗡响动,待恢复平静后,方道:“你们这样想,有何用?八郎无心政务,不赴朝会,不理公事,任外头天翻地覆,皆只顾带着王妃闭门谢客。这天下,缺了谁都照旧会有日升月落,春秋交替。朕还没死,你们这样着急,难道要朕低声下气地将储君的位子奉到他的面前?”
“受命于天”这几个字,如尖刺一般刺在他的心口。亲子教养的嫡长子庸庸碌碌,甚至走上歧途,成了那副样子,偏这个小的,日日说着无心权位的话,却成了众望所归。这便是天意吗?
他这番话说到后头有些急,才说完,便捂着口咳起来,直到脸庞涨红,才停下来急喘几声。
邱思邝连忙将方才大监留下的巾帕递上去,又斟了一杯温茶,奉至案边。皇帝的话,自不能直接反驳。但他仍旧忍不住皱了皱眉。
身为天子,说出这样的话,好似在与儿子置气一般。也不知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在如此大事上,也要分个高下。
分明只有八王一人了,却不肯直接下旨,反要八王先低头服软,放下面子主动求取。
依他看,此举到底有失天子风度了。
然而,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无非是要促成立储之事,既然皇帝这一头难走得通,便无须多费心思。
“臣明白了。今日扰了圣上歇息,实是臣的罪过,臣这便退下。”
说罢,在赵义显的摆手中,起身离开甘露殿,往衙署的方向行去。
尚书省中,好几位官员正聚在一处,一见他回来,赶紧迎上去,问:“邱相公,圣上如何说?可准了相公的恳请?”
邱思邝肃着脸摇头,在厅中坐下,沉声道:“依圣上的意思,八王根基不稳,又无心朝政,仍欠些火候,要促成此事,得先请八王出府,重归朝堂才好。”
几位官员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可八王近来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说句不该说的,要见他一面,倒比见圣上还难了,这要我等如何去请?”
邱思邝垂眼细想了片刻,轻声道:“八王恐怕也难说动。不过,八王妃这里,兴许可以想一想。”
作者有话说:
不得了,今天地震了各位!又长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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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入宫
二月中旬, 沈士槐拖了多日,总算再拖不得,带着家小离京, 赴晋州任职。
月芙倒是亲自去送了送, 却只嘱咐身边的仆从将备下的礼送上去,又隔着十数丈的距离遥遥对望一番, 算是致意。
送的不是什么贵重之物,皆是他们在路上能用得上的衣物、干粮等,亦有几样滋补的药材。
两边都没说上什么话, 好似中间隔着看不见的天堑, 谁也跨不出去。
待回到府中,她又吩咐长史,往后每季都往晋州送些滋补药材和当季衣物, 也算做女儿的尽过孝道了。
只是,才开口, 长史却说, 赵恒怕她忘了, 已早一步吩咐过了。
月芙怔了怔, 随即叹了一声,没再多说,只谢过长史,便自回屋了。
这几日,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八王出世时,天生异象, 曾有高人窥破天机, 称其“受命于天”, 是天生的帝王之相,所幸恰就投身于帝王之家,要立储君,非他不可。
流言仿佛是从市井中先流传出来的,由坊市之间行走的商贩们做买卖时,与行人先说起,传了不过几日,便传到达官贵人们的耳中。
上元那日,废太子当着众多羽林卫侍卫的面,的确口无遮拦地提到过“受命于天”这四个字,再听到这样的传言,越发有种上天注定之感。
不论赵恒如何想,他仿佛被生生推到众人面前。近来这样的处境,却还记得替她操心,实在令她既感动,又心酸。
隔几日便是英王妃的五十寿辰。
英王是今上庶出的兄长,为人敦厚,又是今上第九子赵仁初的养父,因而于今上的诸多兄弟中,尚算受重视。
英王前几年去了,留下英王妃与赵仁初,孤儿寡母。赵仁初不上进,庸庸碌碌,无甚才能,却会斗鸡走狗,是欢场里的常客。今上看不上他这副样子,却仍看在故英王的面子上封了他做建平郡王。英王妃这个阿嫂自然也受到几分照拂。
五十是知天命之年,论理应当大操大办。但念及元月里发生的种种变故,即便未逢国丧,英王府自也不敢太过铺张。
为了此事,赵仁初特意入宫,请示了皇帝的意思,得可首肯,方往各府发了帖子。
楚王府自然也收到了。
赵恒不便亲去,就对月芙说,不想去就不去。
可月芙又想着他在外的名声。如今的建平郡王妃是她妹妹月蓉,两家本来就近的亲缘又加上一道,身为晚辈,没有完全推了的道理。
她与娘家疏远,已有不少人私下议论,赵恒也受了牵连。先前任别人如何说,总觉不打紧。可眼下赵恒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没道理还要因为这点小事,让不知情的人误会。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带着贺礼去一趟。老王妃的寿宴,又不大操大办,必是女眷为主,吃一餐饭便好。
赵恒明白她的用心,并未阻止,只让长史到库房中挑了贺礼,将她一路送上马车,待车从府中驶出,才重新回屋。
月芙坐着马车,一路来到英王府。
虽说有意办得低调,但宗室来了大半,怎么也要上百人,加上随行车马仆从,仍是将一整条长街堵住了。
从敞门结彩的王府大门往两边,车马相接,人声鼎沸,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幸而有王府的家仆在附近指引着,这才未各自顺利入内。
月芙身为楚王妃,上头没了太子妃,已算大魏内外命妇中最尊贵的一个。人人都预料赵恒即将入主东宫,连带着对她也越发恭敬起来。
王府有专门的仆役,早早就等在街头,还未等他们汇入前方的车流,便已殷勤地赶上前引着他们绕开人群车流,先一步进王府。
大门外有专事迎客的仆妇,笑吟吟引着月芙进去,没走几步,英王妃便亲自带着儿媳月蓉迎出来,对着她一叠声道谢。
因着姊妹两个先前的隔阂,月蓉不愿显出太热络的样子,可在英王妃警告式的目光里,不得不僵着脸上前问候。
在众人悄然打量的目光里,月芙自不会让妹妹下不来台,遂笑着点头致意。
待进了摆宴的庭中,又有许多已到的夫人们上前来向她问候。
这些人中,不乏在她还未嫁给赵恒时,对她冷嘲热讽的,又或者在她已嫁给赵恒后,对她的出身和上一段婚姻指指点点的。
如今形势大变,地位转换,她们一个个精明得很,惯会见风使舵,哪里还敢露出一点异样的神色?对着她时,言笑晏晏,不知情的,只以为她才是今日的寿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