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舒服就对了。”宋文在电话那头笑了两声,“毕竟后果不好,所以把它当成一个教训吧。”
如果孙立恩当时直接决定对患者进行免疫抑制治疗,但丁辉国实际上患有肠结核,那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呢?
失去免疫系统抑制之后,他的炎症症状可能会开始迅速好转。并且在短时间内就达到出院标准。但出院后大约一到两周,丁辉国就会开始出现严重感染症状,并且在短期内陷入脓毒症等更加严重的地步。
到时候可就不是切一段肠子,然后下半辈子都在肚皮上挂个粪袋这么简单的事儿了。他得马上接受全身抗感染治疗,然后上各种生命支持仪器——而北湖医院的icu里现在可都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重症患者。
鬼知道等北湖医院的重症医学科医生们苦哈哈的把一个icu床位搬到留观室之后,丁辉国还有多少能活下来的概率。
生死之间,容不得冒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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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患者以外,更让孙立恩头疼的反而是后勤问题。
原本负责后勤的是韩文平主任,但韩主任一个人实在是搞不定七个治疗组的后勤问题——哪怕给他配了一只后勤团队,要往五家医院和一家方舱医院运送物资,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这里是云鹤而不是宁远。如果是宁远,就凭豹子的物流公司以及韩主任在宁远多年经营出的人脉关系,保供规模再翻一倍也不是什么难题。在云鹤……光联系运输就是一件非常让人头大的事情。
目前全云鹤的运输力量和仓储地点,以及现相关专业人员基本都被纳入到了云鹤市防疫指挥中心的指挥体系下。这些数量不太多的运输车辆,需要同时兼顾各个医院、方舱医院、指定隔离点的防疫物资运输;各个小区的生活物资供应运输。不光要往外运,还得不停的往返于其他物资集中点和仓库之间,进行仓库之间的货品调配。总之,现在的云鹤货车司机们基本上是歇人不歇车,中小型的货车到处跑。
要不是因为现在的物流仓储管理引入了大数据,能够提前两到三天开始调配紧急物资。要不然肯定还得出现和早期一样的供应紧张问题。
然而运力目前就这么多的情况下,加大的保供运输需求直接让韩主任麻了爪。虽然不怎么需要管医疗物资,但生活物资总是要供的——尤其是为女性医务工作人员所供应的生活物资,这就更麻烦一点。
韩主任深刻的感受到了什么战场上的士兵基本都是男性。过高的睾酮水平所导致的进攻性当然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肯定体现在后勤保障上。
如果来的都是男性医务工作人员,至少不需要努力供应女性所必须的卫生用品。那些一大包里只有五枚的卫生巾简直不要太占地方。
最让韩主任一开始没想通的是,一整车的卫生用品居然连一个月都管不了。他琢磨了好久,都没琢磨明白过来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然后韩主任就被自家老婆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小姑娘的事儿,你不明白就别瞎琢磨!”韩主任的妻子在电话里朝着韩文平嚷嚷道,“你至少保证,每个人,每个月有至少四包卫生巾能用就行了!”
卫生巾这种东西的用量个体差异极大,很难以一个通用数据进行估算,所以韩夫人直接按照比较富裕的量给韩文平下了指示。但这个数量要平均到每一个女性医务工作者身上又有些多……韩主任实在没办法,只能在每个医疗队驻地,借护士长们的房间来用一用——房间里的卫生巾按箱堆,然后叮嘱护士长们,万一存量不够了就再找他来要。
开始提供这些保障之后,韩文平一拍自己的光头,然后决定让护士长们也一起来提意见列清单。
物资保障这种事儿是个苦活累活,如果对接不上需求,很有可能自己辛辛苦苦干完了还落下埋怨。最好的办法,就是首先把握好需求,然后再更加有针对性的去解决大家的需求。
于是,韩文平给自己找了一堆麻烦。
喝可乐这已经是最基础简单的需求了。在所有商店都关门的情况下,要在云鹤找可乐……这个难度反正是不低。除此之外,各路需求还包括但不限于——充电器、数据线、一次性内衣裤、指甲剪、袜子、保暖内衣……反正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也就是护士长们足够细心,要不然这些小东西你就算打死韩文平,他也想不到要买的。
保障的东西多了,要买起来就麻烦了。韩文平主任手头上每天就给两辆小货车,要运点什么东西,不光得分配空间和运输能力,还得琢磨怎么才能让物资最快发挥作用。
得亏自己现在是个光头。韩文平主任不止一次这么感慨过,要是自己两个月还是一头秀发,只怕这一个多月就得掉个精光。
而今天,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了一个多月的铁人韩文平主任终于扛不住了。
他得了急性阑尾炎。
守着偌大的医疗队,医生们当然不可能允许韩文平的情况太严重。而韩主任自己的反应也足够快——在刚开始不适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了。
韩文平主任要开始治疗,而且要多休息。但后勤的工作还得做。
于是这份工作就被交到了孙立恩手上。
“你好好干,我争取五天之后重新回岗。”韩文平主任握着孙立恩的手认真道,“这段时间你可千万要站好岗!”
后勤保障,这是孙立恩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全新领域。愣要说接触过……那就是孙立恩之前和韩主任一起去制药二厂搬阿托品的时候。
突然接手这项工作的孙立恩自然是一脸懵逼的,但好在韩主任只是阑尾炎而不是什么其他的了不得的疾病。目前在云鹤的保障工作基本已经都进入了正轨,孙立恩只需要每天处理一下相关的签收和发出任务就行。
而且,他所负责的还不是所有宋安省国家紧急医疗队的后勤保障工作。他只需要管好自己所在的酒店里前后两批医疗队,上下一共一百六十九人的后勤保障就行。
“咱们自己筹措的防护服还有一千二百套,放开了用大概能用上三天左右。”韩文平主任躺在床上输着液,对孙立恩认真嘱咐道,“这一千两百套的防护服是咱们最后一点家底了,只要不是云鹤这边的仓库断供,绝对不能动!”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快速记下了相关内容。
“口罩有一万三千个,我之前答应了方舱那边,要给他们拨一千个医用外科口罩过去。”韩主任倒吸了一口冷气,似乎是因为阑尾炎疼了一下,又或者是因为舍不得这一千个口罩,“咱们的n95存货不多,就两千二百四十个,这一批和防护服一样,只要不断供就坚决不能用。”
孙立恩点头道,“消毒水呢?”前面两个物资紧缺的要命,只要不断供肯定是不会动的。但消毒水不太一样——国内生产量本来就大,之前消毒水缺乏主要是因为工厂放假外加物流运输需要时间,现在的情况要好得多。
“消毒药水咱们自己没有存货,这个物资供应不紧张,只靠云鹤这边的供应应该就可以了。”韩主任摇了摇头,“倒是其他的物资,只要咱们有,而且其他医疗队有需要,那都可以互换一下。大家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能帮就帮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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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恩倒是没有想到,自己刚刚走马上任之后接到的第一个物资支援请求,居然是关于成人纸尿裤的。
黄山医疗队的领队向孙立恩打来了电话,请求支援二十箱成人纸尿裤。并且对方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们的物资最晚一个礼拜就能到,到时候还你们三十箱!”
第1035章 警告
协商了半天,孙立恩最后和黄山医疗队达成的协议是,支援二十五箱成人纸尿裤,再送500瓶可乐,以及三百瓶润肤露。
这些物资都是韩文平辛辛苦苦搞来的,但老韩却比孙立恩更大方——他躺在床上大手一挥,“给他们多发二百瓶可乐!”
可乐这种东西对医生们来说,平时就是个调剂品。它不像是那些必须穿在防护服里的成人纸尿裤,或者女性医务人员在生理期所必须的护垫卫生巾,更不像是为了让医生们每天多次消毒,导致干燥甚至开裂的双手稍微润湿一点的润肤露。
但可乐不一样。它很难让医生们在日常工作里享受到什么特别好的“照顾”,但它们能让医生们深切感受到,他们仍然处于“生活”里。
一天到晚都加班的人,就算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心情也是紧张的。这是孙立恩在过去一个月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心理紧张的时候,生理上的休息也必然会受到影响。
医生们平时的工作就很繁忙,长期积累下来的疲劳感是确实存在的。不论医生自己是否能够感知到这样的疲劳,但影响一直都在。
而在云鹤抗击疫情的时候,这种原本并不怎么明显,甚至可能会被忽略掉的影响突然被成倍放大。尤其以第一批支援到云鹤的医疗队表现最为明显,超过一半以上的医务工作人员遭遇到了睡眠障碍的困扰。
睡眠障碍会极大的影响到医护人员之后的工作表现,并且提高大家感染的风险。一方面,疲劳本身就会削弱免疫功能。另一方面,疲劳状态下的人脑子都不太清楚,难以长时间、高度集中注意力。
疲劳驾驶所造成的影响,甚至和酒后驾驶的区别不大。由此可见疲劳对人的影响有多巨大。
为了解决睡眠障碍,孙立恩和医疗组的领导层想了无数办法。从安眠药到心理治疗,再到之后的鸡汤捞饭,调整排班。各式各样的方法都用上了,结果让人没想到的是,真正起到了巨大作用的,居然是后来韩文平主任想方设法搞来的这一批可乐。
鸡汤捞饭开始不限量供应之后的第三天,韩主任开始向大家供应可乐。一开始只能做到每天两人分一瓶可乐。但之后就基本能做到每人每天都有一瓶可乐可以喝了。
可乐的供应一开始让大家只是觉得新奇而已,但之后孙立恩却惊讶的发现,脑袋上顶着“睡眠不足”的医生护士是越来越少了。
喝可乐这个行为本身,并不能让已经有了睡眠障碍的人好受哪怕那么一点点。但有可乐可以喝,却能让无数已经疲劳到无以复加的医生护士们重新振作起来。从这一点上来说,可乐和韩主任居功至伟。
现在,黄山的医疗队也进入了战场,那么为这些远道而来的同事们准备些好东西,就是提前抵达战场的战友们最大程度的表现善意了。
同志们你们来啦?这是我们觉得最有用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们——一定要加油呀!
这就是这些可乐所代表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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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恩这边的后勤保障工作其实并不算复杂,他还是有时间来准备其他工作的。
比如来自新英格兰杂志编辑的电话提问。
按照介绍三联疗法的论文上所写内容,通讯作者其实应该是远在宁远的帕斯卡尔博士才对。但三联疗法的效果实在是太好,而且治疗过程中又有很多需要特别注意的点——新英格兰的编辑们对于这些需要特别注意的问题有浓厚的兴趣,但帕斯卡尔博士并没有直接参与到临床治疗中,对于这些问题,他也给不出一个合格的回答。
于是,新英格兰杂志的编辑决定,直接给文章的第一作者孙立恩打个电话。说起来,孙立恩在新英格兰上连续发表了这么多篇文章,他们却还没有和孙立恩直接联系过呢。
孙立恩是今天早上得知这个消息的,但后勤保障的事情让他几乎没有时间能够提前做做准备。只能说,好在这整套治疗方案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且还在实践中进行了大量应用。要不然,他还真有可能要被问个结结巴巴回答不上来。
“孙医生,您现在的情况还安全吧?”编辑部的编辑在打通了电话之后,首先询问了孙立恩的情况,“云鹤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我现在正在酒店,云鹤的情况比起之前已经有了非常巨大的改善。”孙立恩老老实实回答道,“现在的新增确诊人数已经是之前的三分之一了,而每天都有几百上千名患者确认康复并且出院——我们离胜利已经不远了。”
电话那头的编辑忽然问道,“如果不管那些宣传口径,您觉得云鹤的情况怎么样?”
“宣传口径?”孙立恩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然后皱眉道,“您的意思是,让我不提公布在新闻上的数据,只看自己的直观感受?”
“是的。”新英格兰的编辑非常陈恳的说道,“中国的数据看上去有些过于美好了,这让很多人感觉新型冠状病毒并不可怕。但我希望从一线的医生嘴里听听看你们的直观感受。”
“我们的数据没有任何问题。”孙立恩觉得心里有点火,但他还是努力压抑住了火气说道,“你们所看到的所有感染、康复、死亡患者数据都是真实可靠的数据。能够迅速控制住这样的传染病,是因为我们用最强硬的手段、最坚决的行动,以及几乎整个国家的力量进行了支援。在国家力量的支援下,我们才艰难取得了现在的这份成绩。”
“您在临床工作中也感觉到患者数量变少了?”新英格兰的编辑似乎察觉到了孙立恩语气上的不爽,他决定为自己的提问找个台阶下,“请您原谅我的措辞不当,毕竟在很多国际媒体的报道中,云鹤的疫情似乎远没有中国有关部门所报告的那么……乐观。”
“编辑先生,您是供职于一家历史悠久的顶级医学期刊的编辑。”孙立恩彻底火了,他用很快的语速反问道,“《新英格兰》的声誉一向很好,这不光建立在高质量的投稿上。我相信编辑们的科学素养也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您现在的举动简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难道您会觉得,那些连病毒究竟是什么、冠状病毒和流感病毒有什么区别都不知道的所谓的‘记者’们,所提供的数据是切实可信的?”
孙立恩越说火气越大,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不管换成谁,自己和所有的同事们辛辛苦苦奋斗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情况有了些好转,结果却要被那些从来就没有到过云鹤的傻逼们抹黑,只要是个人都会火冒三丈。
“作为一名科学期刊的编辑,作为一名拥有相关学位的科学研究工作者,您的行为让我赶到震惊!”孙立恩怒道,“如果您决定相信那些从来没有到过云鹤的所谓记者们,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敲出来的报道是可信的,那么我将认为新英格兰编辑部已经没有了辨别真实数据的能力,并且将撤回所有在新英格兰杂志上即将发表和已经发表了的所有文章!”
孙立恩火气大的不得了,而他作出的“威胁”也是非常激烈且严肃的。
不论是哪个国家的科学家,都很少会主动撤回没有任何问题的,已经发表了的论文。这样的行为对杂志和编辑部来说几乎无关痛痒,但对研究者自己而言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以往的禁言中,被撤回的论文往往都是因为发现了非常严重的学术诚信问题,或者论文本身存在严重的、根本性的错误才会被撤回。
至少以往还从来没有过一位科学家,因为质疑期刊编辑部的科学素养而主动撤稿的。当这种事情发生在新英格兰身上的时候,就显得更加离谱且匪夷所思了。
孙立恩在新英格兰上发表过两篇文章,而在自然杂志上所发表的aqp4水通道蛋白表达机制不足综合征研究,以及在细胞杂志上所发表的aqp4水通道蛋白表达不足治疗方案,已经足以让他成为一名无法被国际医疗和研究界所忽视的重要角色。当这样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愤而撤稿,这对新英格兰的声誉必然会造成严重影响。
电话那头的编辑被孙立恩的举动吓了一跳。说实话,被一个年轻的研究者这么质疑,没有火气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好在这位编辑……他确实是个严肃的科学研究者。十几秒后,他就重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这个问题暂且不提,我觉得两天之后的世卫组织专家组会有一个更加可信的声明和初步调查结果。”编辑轻咳了一声,“请您理解一下,我们在外界所能获取到的和云鹤有关的消息来源比较单一,这些单一的消息来源确实难以作为直接取信的证据。”
“我希望您能够明白,如果是您是因为科学原因而质疑我的文章,那我个人完全可以接受,并且会毫无保留的进行回答和解释。”孙立恩也稍微收了收火气说道,“但如果您要拿某些可信度存疑,并且作者压根就没有来过云鹤的新闻报道,来质疑我……那我只能怀疑现在的新英格兰已经不再能够承担起一本科学的、客观的医学期刊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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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文开始之前先和编辑吵一架,这种事儿是孙立恩确实没有想到的。但好处是,在威胁过对方之后,这位编辑明显就清醒了很多。
他所关心的问题主要还是在三联疗法之前的对照组病死率,和三联疗法之后的病死率对比上。从这位编辑的角度来看,这两个组的数据可能都有问题。
“确实有问题。”孙立恩非常诚恳的答道,“我这边所使用的对照组,是在三联疗法使用之前,年龄和三联疗法接受组相似的云鹤市传染病院……病死患者。这个数据实际上肯定是偏高的——如果是在云鹤以外地区进行对比,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患者病死率要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