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渐深,一点油烛昏黄,天色又由暗渐明。楚朝晖彻夜不眠,跪在观音大士像前认真地抄写着佛经。
天色渐明,楚朝晖挺了挺有些僵硬的脊背,恭敬地捧着抄好的经文焚在观音大士像前的火盆里,俯身深深地拜了下去。
晨曦初露,外头的鹅毛大雪不知何时停了,久违的暖阳透过厚厚的云层,将一缕碎金般的阳光投到一直沉睡不醒的苏暮寒脸上。
楚朝晖忽然感觉到被她握在手中的儿子僵硬的手指轻微弯曲了一下,她激动地立起身来,端详着儿子的面庞,一颗心忐忐忑忑,提到了嗓子眼上。
苏暮寒纤长的睫毛微微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缕金灿灿的娇阳有些晃眼,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一双清澈的眸光撞在朝晖关切的脸上。
“母亲”,苏暮寒开心地呼唤着,咯咯笑了几声,想要伸手去拥抱楚朝晖:“母亲是来唤暮寒起床的么?”
这么一使劲儿,牵动他头上与腿上的伤口,苏暮寒不由哎约一声,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刚刚探起的身子又软软倒了下去。
“暮寒,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楚朝晖喜极而泣,她忽拉拉掀起帘子,大声地开口唤人:“军医,快请军医过来。”
军医替苏暮寒施了针,又开出安神宁气的方子,明珠忙忙抓了药,在外头支起药锅子,小火慢慢熬着。
苏暮寒好似有些懵懂,却极配合军医替自己瞧病。见明珠端了药进来,他极有礼地说了句“有劳姑娘”,便大口咕咚咕咚便喝了下去。
明珠端着空碗与楚朝晖对视,两人心下都有些诧异。她常伴楚朝晖身侧,与苏暮寒颇为亲厚,苏暮寒自来都称呼她一句明珠姐姐,从未生份到以姑娘相称。
见楚朝晖一脸担忧,苏暮寒反而悄然去握母亲的手,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母亲放心,暮寒没有那么痛,方才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如今喝了药,感觉好多了。”
许久不曾在儿子目光之中瞧见那样的璀璨,也许久不曾听见儿子如此懂事地与自己说话。楚朝晖疑疑惑惑指着明珠道:“暮寒,你认得她么?”
说话之间,辛太妃陪着慕容蕙与汤伽儿等人也进了大帐,苏暮寒环视四周,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羞涩地低下头去:“恕暮寒眼拙,这几位一个也不认得。”
若说他做假,眸色中灿若秋水的澄明一眼见底,那样纯净而又美好;若说他失忆,却又独独记住了楚朝晖。
慕容蕙弯腰下去,剪水双瞳明澈如镜,深深望着苏暮寒唤了一句:“表哥”,等着他的回音。苏暮寒极优雅地欠身回了礼,目光却无助地往楚朝晖身上瞥去,显然不晓得如何称呼。
楚朝晖安抚地拍着他的脊背,暖暖说道:“你的阿蕙表妹,你可还识得她?”
苏暮寒茫然了片刻,难过得低下头来:“母亲,暮寒什么都想不起来。暮寒只记得先前与墨离在草地上奔驰,然后便是一片空白。”
这样的结果,幸或不幸到难以参详。请辛太妃暂时替自己照顾苏暮寒,楚朝晖怀着满心疑虑,传了先前的军医来见。
军医这几日一直替苏暮寒把脉,对他的症候十分了解,闻得楚朝晖的疑惑,军医思忖了半晌方慎重说道:“公子脑部受损,有这些症状并不奇怪。人的潜意识里,终归记得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大约也是如此,他独独记得夫人。”
楚朝晖眸色深沉,静静问道:“那他的一生都会这么渡过?从前的记忆便都一笔抹去不成?”
“这个,在下不敢妄言”,军医深深沉吟,认真说道:“公子兴许一辈子都是这般懵懂无知的孩童状态,也兴许机缘巧合能够恢复也不一定。”
打发了军医出去,楚朝晖静静立在胡杨树下,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对着苏睿诉说心里话:“夫君,若暮寒真得将从前全部忘掉,只记得有我这个母亲,到未尝不是他的幸福。你说是不是?”
前尘旧梦成为过眼云烟,他不再记得他犯下的滔天大罪,不再对莫须有的身份念念不忘,单纯得一如小时候,心如六月的晴空谱写纯真。
若真是那样,母子这般相守相望,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楚朝晖仰起头来,任娇阳暖暖铺沉在自己一夜未眠的脸上,眸中散发出奕奕流光。头顶的胡杨树迎风呼拉拉做响,笔直的树干直入云天,像她此刻挺得笔直的脊梁。
冬去春来,夏凉秋寒,恍忽间光阴飞逝如电。短短三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大地回春,边城又迎来了一年中花开最烂漫的时刻。
苏暮寒骑着墨离,乌金打马相随,驰骋在边城外广袤的草地上。曾经的少年褪却青涩,长成了朗润的青年人,只是那脸上依旧闪烁着孩童般纯真的笑容,洒落了一地的欢笑。
边城三年,苏暮寒始终与母亲、与墨离、与乌金相依相伴。
他不再记得小李将军、不再记得军中旧友,却不妨碍与他们重新做了朋友。
乌金与墨离,都在他受伤之后不久便回到了他的身边。
当日乌金骑着墨离遁去,一人一马并未远行,而是留在了边城附近等待消息。打探得伤重的苏暮寒与楚朝晖团圆,乌金毫不犹豫牵着墨离回到了边城的营地。
瞧着一身赤黑、毫无瑕疵的墨离,恍若童真无限的苏暮寒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唤:“是墨离,是我的墨离。”
他回转身璨璨星眸亮闪闪地望着楚朝晖,眼里全是失而复得的惊喜:“母亲,我做了个噩梦,梦到墨离陷身在雪崩之中。只怕母亲担心,一直不敢提起,没想到它还活着,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苏暮寒欢快地跑过去,亲昵地抱住了墨离的马首。墨离伸出舌头舔着苏暮寒的手掌心,眼中竟氲起了大滴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