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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里,唐玉树才从苦闷的情绪里笑出了声。
    还没见过这家伙哭呢
    这个阔少爷,平日看着总是桀骜不驯张牙舞爪,笑过怒过,却从没有过示弱的情绪倒是有几分像他
    回忆里这个他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浮出了脑海。
    单薄的身形被束缚在金甲之下,坐立在马上的背影看着力不从心却又无比坚定。
    唐玉树。他温柔地唤道自己的名字。
    嗯,我在。隔着时空,此刻的唐玉树应答了一声。
    唐玉树!另一声呼喊却换了一条声线与语气:唐!玉!树!
    一个激灵睁开眼,就见林瑯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拉起自己的胳膊就从瓷器铺的另一扇门外跑了出去。
    留下瓷器铺的伙计才将将回过神儿来:反悔的客人见过,买卖不做便罢了;但砸了的碗你先给我结了账啊!
    这厢唐玉树被满头大汗的林瑯拉着,在人潮拥挤的金陵城里慌不择路地蹿。
    事发突然,他一脸茫然:怎么啦?跑啥子跑?
    别说话,快跑!
    唐玉树空隙间回头,穿着钱庄杂役衣服的人们还在身后不远处穷追不舍。一面随着林瑯的脚步跑,唐玉树一面凭借目前的状况揣测出一份缘由:你把钱庄给抢了?
    别说话,快跑!
    满头的疑虑看来在这种情况下是无法获得解答,索性不再追究,唐玉树决心先解决目前困境:在前面右拐,拐进那个小巷子!
    林瑯倒是听话,几步之后闪身一蹿,在一片摊贩重叠的掩映下,蹿进了巷子里。
    头也不回的跑了好几步,那些钱庄杂役们站住的呼喊声果然由远及近再向远处去了。林瑯放慢了脚步,说着甩开他们了回过头去唐玉树却不在自己身后。
    ?林瑯停在了原地搞不清楚状况。
    且说这下摆脱了林瑯这个累赘,唐玉树立刻换上了快很多的脚程,片刻间就把这些穷追不舍的钱庄杂役们全部甩开了。
    只是匆促间,右腿膝盖处的裤子不知何时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裂口横斜,几乎要贯穿那朵青秧绣的花。唐玉树看着心疼极了。
    藏身在一家店铺里静观片刻外面的动静,直到确认状况再无他恙,唐玉树才出来,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到方才林瑯拐进去的小巷子里,顺利找到了那个蹲在地下,将脸埋进臂弯,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的锦衣少爷。
    你到底做了啥子啊!
    唐玉树走上前去,以为对方是因没缓过剧烈地逃跑而呼吸不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我裤子都破了
    林瑯保持着蹲着的姿势,头都不抬,瓮声瓮气地回答道前因后果:我爹那个老奸巨猾的贼人居然知道我带了银票出来我一去到钱庄兑银子,钱庄的人上来便把我团团围住,问我是不是林家少爷,要捉我回去
    唐玉树听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只憋出两个字:可怕。
    我跑得急,把银票落在钱庄了
    唐玉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又只憋出两个字没事。
    没事什么?什么叫没事!
    林瑯突然大喊大叫着站了起身,背向唐玉树,只顾用自己的拳头重重地擂起了石墙。吓得唐玉树上去按住他的胳膊:你疯啦!
    只见林瑯的肩膀依旧发着抖,转回脸来,已然是泪流满面。
    从来只见过他嘲笑、欺负、羞辱自己时,那一脸骄傲的样子;唐突地撞见他哭泣,唐玉树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了。
    怎么这么难!我想做点事情怎么这么难!林瑯甩开了被唐玉树按住的手臂,因情绪奔溃而歇斯底里地怒吼:房子不知道归了谁!银票兑不出来!怎么这么难!
    唐玉树连两个字都憋不出来了。
    索性放弃了克制,林瑯任由着溃堤的情绪,嚎啕了起来。
    唐玉树不知道怎么安慰林瑯,只好站在旁边等他哭。
    很久之后林瑯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了情绪,抹干净了眼泪,抬头看向唐玉树。
    唐玉树本是苦着一张脸,见林瑯似乎好了,于是立刻摆出一副笑;好受点了吗?刚想脱口,只听林瑯冷冷地丢来一句:你走吧。
    唐玉树发现自己面对林瑯,总是一脸茫然:啥?
    林瑯重复了一遍:你走吧回陈滩去吧。
    你呢?唐玉树有点害怕。
    林瑯正了正衣领,寻着方才逃跑时身上蹭脏的地方,拍打着尘土:本公子自然是回林府去,用得着你操心?
    不是开店呢嘛。
    开啥?
    开店啊。
    听着自己的梦想在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林瑯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谁打了一个无声的巴掌一般。不知怎么地,林瑯突然格外厌恶此刻纠缠不清的唐玉树:你走吧。
    可被讨厌者却不自知,还是努力地挤出一点笑容,讨好似地:走吧,一起走啊。
    滚啊!
    我什么都没有了房子、银子凭什么开店?就凭你?理智线再次断掉。只留下最尖酸刻薄的那个自己,拼命地口出恶言,用自虐虐他的手段,消极地想要让对方死心。
    对方却还不死心:还有你啊。
    我算啥?!
    你你走过丝路!
    我走过丝路,是啊我十三岁走丝路,我十岁把《商略经》倒背如流,我五岁珠算快过宫廷老帐房,我三个月抓周抱着白玉算盘不肯撒手可都是因为我是林瑯,我是金陵织造林家少爷没了这些,我算什么东西?
    去吧去吧。唯一的一丝理智告诉自己,不要把分别变得太难看:日后路过陈滩,我还会去找你玩儿。
    好了好了别气了,不就是没了银子吗先回家。唐玉树轻轻拽起林瑯的胳膊。
    林瑯想甩开唐玉树抓着自己的手,用了三分力却发现对方更攥紧了七分;只得用冷冷的语气道:放手!
    唐玉树却像没听见一样,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先回家。
    放手!
    先回家。
    我说放手!林瑯挣扎不开,盛怒之下挥着拳头向唐玉树肩上擂了过去。
    我说先回家!唐玉树没有躲闪林瑯那丧失了理智的攻击,脸色也一片阴翳,再也没了挤笑脸的心情。
    只等林瑯一通乱捶之后,终于又平静了下来。
    打完了?唐玉树淡淡地开口。
    嗯。林瑯只抬眼与唐玉树对视了一瞬,便不自然地转过脸去。
    那是林瑯第一次从唐玉树脸上看到那种复杂的表情藏于平静之下有盛怒,有无奈,有恐惧,还有一丝卑微的乞求。
    那种复杂的表情,让林瑯不敢直视唐玉树的眼睛,却又莫名地让林瑯心安起来。
    那就回家。唐玉树一面说着一面转过身走开,于是自己也被牵着一起迈开了脚步。
    林瑯这时候才发现,无论方才失控的自己如何不计后果地将拳头砸在了他身上,唐玉树攥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分毫。
    ☆、第十回
    第十回别故城两结金兰义归老宅同挂绛唇牌
    事情办妥了吗?城郊驿站里,林瑯呆呆地发问道。
    察觉到这个少年的颓唐情绪尚未彻底平复,唐玉树拍了拍胸脯尽力想让气氛变好一些:办妥了你就别多想了哈,我算了一笔账:陈滩有家小的瓷器铺子,那天做火锅,我用的碗碟都是在那里买的,买两百多个也就一钱;还有个铁匠,锅和炉子都是在那里打的,拢共也不过二钱;还有桌子你看我自己打的桌子,可比你们有钱人家用的差?十张桌子的木料不到一两银子也下来了有我在,啥子不能做?!
    无精打采的林瑯将脸枕在桌面上,苦笑了一声。
    虽然和想象中精致堂皇的食馆完全不一样,可是目前也只能先凑合了。合着到头来,所有事情还是要唐玉树一人包办,也不知道目前身无分文的自己,空有那些所谓丰富的经商经验不知道能值几个钱?
    心情一时无法顺利好起来,可那厢唐玉树却热着头脑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突然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咋个不开腔嘛!我跟你说我们的馆子一定能开成!
    我们的馆子
    一定能开成!
    为什么?林瑯倒是终于坐起了身,看着唐玉树问道。
    鉴于打赌林瑯会哭这种事情,说出来定会遭他毒打一顿,想了想,老实巴交的唐玉树咬紧了牙关,只是笑得神秘兮兮却不知道拿什么话去搪塞。
    却听得林瑯反问道:你就这么信任我?
    嗯!点头点得无比坚定。
    我是贵公子。开个什么店,就算玩砸了一百两,一千两都算是小事,我随时都能回头,去继续过挥金如土的日子。你呢,你就不怕赔吗?你就不怕这馆子本就是我一阵心血来潮,过了劲头就会丢开吗?
    怕。唐玉树老实回答。
    那你凭什么相信我?
    没啥子能凭的,就信你不会诓了我。
    林瑯噗嗤笑出声来:你真是傻子啊你要是遇着一个心眼儿多的骗子,把你房子拐跑了,你估计都回不过神儿来。
    被下了傻子定义的唐玉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顾一个劲儿陪他笑。
    可惜我不能给你个保证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店能不能开成。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不会辜负这个店,不会失信于你。林瑯吞了一口驿站简陋苦涩的茶水:我很羡慕青秧她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哥哥。为了她你有了不怕死的勇气,却也有了怕死的求生意志。我啊虽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小身侧拥趸无数有求必应,但却偏偏不知道该怎么求得一份人心
    驿站外匆促来往的车马声此起彼伏。
    灌入堂中的风将林瑯的两簇龙须发吹动起来,露出那双单薄且清冷的眼睛。恍惚之间,唐玉树总觉得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从眼前这个锦衣少年的身体中消散稚气,或骄傲。
    即使知道这种变化终是必然会发生的,无可奈何的,成长。可唐玉树莫名地想要做点什么,好让这种成长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们拜把子吧!
    林瑯:?
    金陵城入夜,华灯初放,林府内。
    林瑯还没给我找到,你去成都又要干什么?!
    放心,林瑯肯定好着呢这不昨日就发现他的踪迹了吗?说明此刻应该也在城中,横竖都是在姐夫掌中,不出几日定能寻到他。面对盛怒的姐夫,张谦陪着一脸笑。
    肯定是那臭小子没钱花了,所以才去兑银票你说,这么一吓唬,会不会把他逼得更活不下去啊恨是恨,可亲儿子也是心头肉,林员外皱起眉头来,叹气一声接一声:还是你说到头来还是你!林瑯真是学了你一身臭毛病!
    是我是我
    当初你便也是不听你爹的话,不好好读个书,非要经营个什么水运司!结果呢?结果本来想举个反例论证,言辞顺口说到此处,林员外却卡了壳谦合水运司不仅硬掰不成什么反例,更应算是近年来最适合立为商界标杆的典范。
    气氛陷入尴尬。
    张谦机敏,立刻把话茬子推向了一边去:明明是随了我姐当年我姐不也是不听我爹的话,才嫁给你的吗?
    怎地?林员外听罢扬起一张脸来:你这话外之意是说你姐错付了人?
    噗嗤张谦望着姐夫高高昂起的下巴,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可没这意思!姐夫你也索性别乱怪了瞧瞧你现在这表情这眉目,非说林瑯不是随了你,那可没人信。
    遭小舅子一通嘲笑,林员外吹胡子瞪眼也找不到反驳之词,索性换了话题:你此去成都有何事?
    成都平叛后,我有个义弟留在那边做战事的善后,前些日子传了信想让我过去看看。我此去一是会会他,二则亲自勘察一下成都那边的情况现在正值战后安顿,老百姓缺钱,亟需贸易买卖把银子流进锦城去。张谦抿了一口茶,继续道:锦城素以蜀绣闻名,我看能不能帮姐夫你,把金陵织造的业务打通过去。另外,战后许多遣散下来的士兵们无事可做,水运司这边正好可以卖朝廷一个人情,提供数百来人的活计,替朝廷分担安顿之忧。
    林员外冷笑一声:替朝廷分担安顿之忧?真是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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