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似乎是在刻意躲闪王叔的视线,只给了这边半张侧脸,眼神不知落向何处:小人小人烟塘人,姓陈名逆。
☆、第十四回
第十四回花千金夜巷行侠义陈乞儿上门报恩情
上回说到:非常怕高的林大掌柜逞强爬上房顶剪腊肉,却意外从房檐上失足跌落下来;唐玉树欲出手相救却不料错身而过。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路过的黑衣少年将下落的林瑯一把接下。
隔着斗笠上的黑纱,却见这少年有几分面熟。
问他,他才支支吾吾地自报家门道:小人小人烟塘人,姓陈名逆。
听罢姓名,林瑯才将其与记忆中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的身影对了起来。
且说这厢林瑯带着陈逆回到馆子里:你来做什么?
那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里几分矍铄,望着林瑯:回来找您。
找我何事?林瑯打心里并不喜欢这个家伙,毕竟曾偷过自己的钱囊。只是方才又被他所救,只得硬着头皮招待他一杯茶。
陈逆取下斗笠,作了个揖:当日偷啊,借您三两银子葬母,如今来偿。
听得陈逆叙述旧事时不自然的改口,林瑯笑了一声:刚才你救了我,这下我们就两厢抵消了你可以走了。
被下逐客令之后,陈逆的眼神黯淡几分。看得出其实并不愿意离开,可少年也不作争取,只应了一声好,然后道:那另一位公子何在,小人去拜别一下。
要求合情合理,林瑯只好允了,准备带他去到后厨见一下唐玉树。
刚准备前去,此刻院子里却来了客人。林瑯上前招呼片刻,陈逆就默默站在一侧一言不发地看着。待林瑯安顿客人坐下之后,才乖乖地随着林瑯来到后厨。
却不见唐玉树。
这下林瑯心里有些着急:客人都来了,这家伙去了哪儿?口中念叨着,又带着陈逆来到了西厢房,径直推开门,只见唐玉树靠着床沿坐在地上,正龇牙咧嘴地脱着右脚的袜子。
林瑯上前道:已经来客人了,你在这儿待着抠脚?
唐玉树抬头看了一眼来者,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身。
林瑯这时候才注意到唐玉树的脚踝处肿胀得厉害,一整片紫青色看得让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怎么搞的?
唐玉树不肯说话。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始作俑者尚未搞清楚因果关系,只把眉头拧起,着急地抱怨道。
唐玉树还是没有应声。
说着我看看一面向前靠近时,原本站在自己后侧的陈逆却突然跨上前一步,抢先于林瑯跑到了唐玉树旁边:您先坐下我懂些医术。
触诊片刻后陈逆抬起头来,向林瑯汇报:这是扭伤
严重吗?
不严重三个字才让林瑯心头松了一口气,接下来陈逆却又否认了自己方才的诊断:等等有点严重。
什么情况?林瑯觉得自己的眉头简直要皱得抽筋了。
只见陈逆拿捏着力气摁了几处穴位之后,不可置信地问唐玉树道:这儿有过旧伤吗?
是嘞。唐玉树点了点头。
我就说,寻常的扭伤不至于这么严重这里受过什么伤?
被一颗颗两寸的箭头扎进去,用刀子挖出来的。
箭头?陈逆眼睛瞪得很圆:您打过仗?
是嘞。唐玉树点了点头:成都。
哦我知道!那小孩显然已经跑题了:您真厉害!那您骑过马吗?
骑过。
您能教我吗?
可以啊。
林瑯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别说那些没用的了,伤到底怎么办?
哦对陈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小人对医术只是粗浅地了解,还是要请正经大夫来看向林瑯汇报完,又转回头对唐玉树叮嘱道:您先不要乱动到筋骨,万一治不好,您的脚就废了,以后也不能骑马了
没得事。唐玉树摇了摇头:这种小伤算得啥子?
小伤那您被刀砍过吗?小毛孩显然又跑题了,脸上洋溢着兴奋。
而唐玉树似乎也不是个聪明的,只嘚瑟地把脸一扬:当然砍过!我还被狼牙棒敲过脑壳呢!
林瑯终于听不下去了,再一拍桌子:我看你脑袋被门儿夹过!
这声吼完之后屋里陷入了一片安静,从林瑯周身扬起的莫名压抑感让陈逆连呼吸都不敢了。只见他转身出门去,丢下一句:你看着他,我去找大夫!
然后就将门儿重重一摔。
院子里传来了客人语气悠哉的抱怨声:哎呦等了多久了怎么还没
换来林瑯的一句毫无理智的爱吃不吃!
客人小声:对不起
留下唐玉树和陈逆面面相觑。
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唐玉树问道:诶?弟娃儿,你是哪个喃?
金陵城入夜,烟火熙攘。
随父亲一同出席夜宴,因倦了席间的推杯换盏,于是便称身体有恙,先离了席回府。
因颇有交际手腕而名动秦淮,应对觥筹交错的场面对于花良叙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可由衷地,她一向不喜欢这些场面。
离席时父亲尚忙着与人们谈笑风生,连一句路上小心都不曾叮嘱。
转出雕梁画栋的酒楼,花良叙收敛起笑意揉着酸痛的脸颊,方走了几步到一处路口时,却隐隐听得一阵小孩子们的吵闹声。
最初花良叙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们玩闹。可站定脚步仔细听去,才意识到那笑闹声恣肆张扬的情绪过于浓重,而其间还隐隐传出一阵微弱的哭泣求饶声。
花良叙改变了行径的方向,转向那个巷子里。
不是流莺的杂种,怎么会在脸上涂胭脂?
你娘呢?喊她来救你啊!
待会儿就把你卖了去!
句句言辞难听至极。
就着灯火,花良叙看到一群十七八岁的男子围堵着一个坐在地上的少年,那少年约莫也就十三四岁光景,只露着光溜溜的腿在寒冷的冬夜里打着颤。
你们做什么?花良叙走上前去。
那群人被来者一惊,眼见来者衣着华贵,料定是大户人家出身,惹不起;于是四下交换了眼神,迅速地朝另一个方向蜂拥鼠窜了。
只留下一个坐在泥水里,胆怯地看向来者的少年,脸上涂着鲜红的胭脂,也被泪水花成了一大片。
花良叙还没开口,倒是那少年先认出了她:少少奶奶?
噗被这么一叫花良叙倒是羞红了脸,一面脱下取暖用的猩红观音兜给少年披上,一面佯装嗔斥:胡说什么呢?谁就是你少奶奶了?
那少年躲在暖和的观音兜里还在打着颤,却伸出手来就着光线拨开花良叙额前的发丝,看了良久:可不是吗!可不是我家少奶奶吗?
花良叙心下只当这孩子可能是傻子,也没做争辩。
只听那少年开口:我啊你不认识我吗?我是顺儿!我家少爷是林瑯!
花良叙这才想起来:是你?
且说自林瑯走后,那顺儿便终日跟失了魂儿一样,天天茶饭不思。
今日管家要他出来买些东西,大晚上迷迷糊糊就着暗灯,看错了人,揪住一个身着红色锦袍的男子就说人家是少爷,反被那人及随从的同伴们拉扯着不肯放走,非要羞辱取乐;笑话顺儿脸上涂了胭脂,定是花街柳巷逃出来的小倌儿,还扬言说要卖出金陵城去。
以后离这些人远一点你家少爷不在金陵,别再认错了。花良叙叮嘱道:还有以后不许叫我少奶奶,我可没嫁给你家少爷!
你知道我家少爷在哪里?顺儿抓住了花良叙言语背后的线索。
花良叙一时语迟,半晌又打着马虎:我怎么会知道?
只见顺儿神秘兮兮地扬了扬手:我告诉你:我知道你可会去找他?
花良叙倒是有些好奇这家伙的小心思了,于是试探道:你怎么不告诉你们老爷去?
告诉了老爷,老爷会把他抓回来顺儿摇着头:那可不行!少爷跑出林府就是为了不被老爷逼着当官!
呵?花良叙笑道:他还挺有出息。
听到自己家少爷被表扬,顺儿也分外骄傲:那当然!
林瑯带着大夫或者说是拽着大夫赶回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喉咙几乎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又疼痛又恶心,连呼吸声都变成了打呼噜一般的粗喘。撑着门板缓了一口气,又继续拽起大夫就往西厢房跑,途中差点儿撞到前来吃饭的客人家随地追逐乱跑的孩子。
您回来了。陈逆两只手端了七八个盘子,脚步稳健地从后厨出来。
诶?林瑯这才察觉到怪异之处明明自己不在,唐玉树又扭伤了脚,可院中十张桌子全部坐满了客人,檐下还有一堆似乎是在等待排队的人。
可林瑯没空琢磨这怪异之处:唐玉树呢?
在后厨。
林瑯瞪大了眼:不是说不能动吗?
陈逆怕挨骂,小声解释:他非要去,我就扶他过去了应该没大碍。
林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陈逆,跑到后厨去。
唐玉树正在洗刷着碗碟,见林瑯进来,抬头看了一眼林瑯,又迅速把眼神闪开了。
大夫还在那边喘得上不来气,一边拍着胸脯给自己顺气一边检查着唐玉树的伤势。片刻后,开了两副药:内内用外敷三天就可以好了但但是切记
话听到一半,院中客人催促了起来:我叫的酒怎么还没有上
换来林瑯的一句毫无理智的自己拿去!
客人小声:好的
大夫继续道:切记不能再扭伤了这几天就好好躺着吧
起身临走时,喘气声都缓不过来,指着林瑯:这次这次出诊我要收你双倍的钱!
把唐玉树安顿回西厢房,林瑯和陈逆一直忙到子时过半才彻底收了工。
端着煎好的药送到西厢房时,唐玉树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喝药吧。林瑯把药放在床边柜子上,将灯点着:我还以为你会睡着。
唐玉树端起药来,一口一口地喝着,却还是一声不吭。
林瑯哼地笑了一声:你生我气对吧?骄纵又固执。总是添一堆麻烦,自己又处理不了,最终连累到你身上。
不是。唐玉树放下碗:我不知道我生谁的气但绝对不是你。
诶?
我脑子笨,想不通很多事情但是我就是害怕。唐玉树放下了药碗,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把林瑯刚点起的灯捻灭了:我害怕,要不是陈逆及时来了,你就摔坏了
坐在黑暗里,林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只听唐玉树自言自语一般:我总是这样以为自己变得更厉害一些,就可以保护得了身边的人
可事情总不是这个样子我总是因为还不够厉害,失去很重要的人。
不是我不想和你说话。
是我不敢
我真怕,因为我不够厉害有一天我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不需要那么厉害啊林瑯试图开玩笑化解沉重的气氛:有的时候,或许只需要搭档别那么蠢就够了。
唐玉树果然笑了一声。
可紧接着听到他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时,林瑯才明白唐玉树捻灭烛火的动机。
他还是不能容忍自己,在他面前曝露分毫的无措和恐惧。
☆、第十五回
第十五回新馆子无妄遭事变林掌柜急切寻真凶
唐玉树拘着一捧热水洗脸的时候,林瑯推开了厢房的门,带进了一阵冷气。
起很早哟!唐玉树挂着一脸水珠,抬头看清来者后感到十分惊讶往日里的这个时辰,林大公子一定都还躺在被窝里酣然大睡,叫都叫不醒的那种;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早早穿戴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