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曦最后看了城下一眼。
在阿奇那骂骂咧咧的噪音中,白衣青衫少年微微抬手,身后众将持箭上弓。
手无声垂落,“放!”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一时间,火光燃过蔚蓝天际,白云悠悠,无声目送。
城下,灰黑色的大地猝不及防地拥抱住飞驰而来的万千箭芒,“轰隆”巨响——雷声轰鸣,血染万里。
刹那,亦永恒。
城上,白衣青衫少年缓缓转身,拾级而下。
在他身后,烟火璀璨,更胜曜日。在他身前,百万将士夹道目送。
“天凉了,我们,该回家了。”
“是,三郎君。”
第124章
夜幕降临, 南齐谢府的前厅,谢云曦靠坐在榻上, 闭目养神。
只是闭上眼, 晨间的种种依然会浮现在脑海。
轰然炸开的地面,遮天盖目的黑烟,还有空气中浓郁的焦味, 那是生肉在炭火中烤焦后特有的味道, 伴着化不开的血腥,鬼哭狼嚎不过几息, 一切归于平静。
新置换的长袍, 衣袖无序地垂在榻上, 掩去了少年微颤的双手。
他想:很长一段时间内, 自己都不会再吃肉了, 特别是烤肉。
好一会儿, 谢云曦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星辰闪烁,听着院中树影婆娑,闻着厅内炉香阵阵, 一切都好似未曾改变。
他亦不管换了个地方, 继续咸鱼躺。
“哎, 也不知昊伯伯和九音哥什么时候能回来?”谢云曦轻语。
“总还需要花些功夫清理后续。”何伯回应道:“那些残留的南蛮倒也没什么, 只咱们城下留下的痕迹需花些功夫, 仔细清了才好。”
又叹:“不过, 今夜啊, 又该有很多人睡不着了咯。”
南齐城大战告捷,南蛮最精锐的百万雄兵全数覆灭。一夕之间,天启在南方最大的敌族百年内再难有生机。
如此劲爆的消息, 想来各大世家都没闲情玩什么皇权争霸了。
不过, 关于烟火的秘密,谢云曦,乃至整个谢氏都无意透露。
只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希望这被我炸出缝隙的墙,能晚一天倒塌。”
何伯安慰,“三郎君自可放心,各府家主,长老院都已提前做好准备。只待战场清理干净,这世上便再无人能看出其中端倪。”
闻言,谢云曦只笑笑。
有了裂缝的墙,坍塌不过早晚的事情。而他和他的家族现在做的,也不过是保证这一天能尽量晚些到来。
他有预感,这秘密再如何严密,最多也就能死守一个百年,或者更短。
他们家老太爷和他那位道友,即能在炼丹时无意发生爆炸,并根据爆炸发现最原始的火·药,那么其他人、其他的道人自然也能从偶然中发现必然。
人的脑洞啊,无穷无尽。
而事实上,也确如他所预想的这般,在未来的数十年后,威胁性较低,观赏性较强的烟花应运而世。
再往后三十年,威力小,且不完整的火·药出世,但因几大世家的联合,这配方依然只秘存于几个顶流氏族中。
直至一百余年,今日谢云曦使用的完整版方才被人探究出来,真正揭开了南齐一战的所有秘密。
而随着这秘密的曝光,真正的热武器战争也拉开了历史的序幕。
作为天启历史上,第一个使用热武器,且发挥出惊世效果的谢云曦,亦如谢朗担忧的那般,纵观一生光明,唯南蛮一事颇受争议。
支持者认为,站在天启的角度,谢云曦杀蛮、杀敌无可厚非。至于手段,战场之上,对待敌人自然要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心慈手软实乃大忌。
至于反对者,此战之后,南族消亡,俯首天启。又百年,实现大融合。故,站在反战的角度,反对者认为谢云曦手段过于狠辣,报复心太重,人品有瑕。
当然,有支持者,反对者,亦有中立者,无所谓者,反正就是众说纷纭,谁都说服不了谁。
不过,后世如何评说,此间少年自然无从得知,纵是能猜到一二,可——他人评说,与他何干。
此刻,窗外,月凉如水。厅内,暖炉生香,宁静安神。
谢云曦执一盏清茶,抿了一口。视线无意扫过食案,却是满桌甜品鲜果。
微一挑眉,他笑看向身侧的怀远,“怀远啊,我这刚用过晚膳,你这么一桌东西,是想撑死我呢?还是撑死我呢?还是撑死我呢?”
怀远挠了挠头,“那个,我不是怕您饿吗,毕竟晚膳您就喝了一碗什锦香菇粥,吃了几口酸瓜。”
又道:“回头您要瘦了,憔悴了,回去可要被狠狠念叨的。”
谢云曦抖m道:“这段时日耳根子倒是清静了,可还真有些不习惯。”
——习惯果然是非常可怕的事。
谢云曦暗叹一声,身子自然向后一靠,继续说道:“再说,念叨这都是小事,等我们回去,还有老大一批债要还呢!”
“债?”怀远莫名,他们家三郎君可是同辈中最富有的,什么时候还欠了债?
“哎,你忘了,此来南齐,长老们不说了,这是我私自去北齐的惩罚……之一嘛。”
——有之一,自然有之二,之三。
所以,别看他在城墙上烟火放得威风,可回到家,还是要怂怂地受罚。
想想就很致郁?治愈?
不知是治愈还是致郁,但想起琅琊,谢云曦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怀远则一拍脑袋,“啊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又紧张道:“那,那个,我原听说,长老们要您去蒙学养养性子。这、这您都来南齐领过‘罚’了,回去您还得去蒙学?”
想到自家郎君梳起左右两丸子的童发,再穿上他们谢氏特制的统一蒙学装,然后混在一堆小萝卜中间——
排排坐,念书书;一二三,做筹算;听钟响,齐回家;排排队,绕琅琊。
“好像,也很可爱呢。”
“可爱,嗯哼!”
怀远一惊:糟糕,他怎么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
“那个,那个,郎君,您听我说,这,不是,我是说蒙学那些小孩可爱,哈哈哈——”救命啊,谁来救救他啊啊啊啊……
“小曦伯伯……”
“小曦伯伯……”
就在这时,双重童音自厅外响起。
怀远寻声一看,目光登时一亮:救星啊!
“郎君,您看,是可爱的平郎君,安郎君!”重音强调“可爱”。
看着小胳膊小腿跑来的俩小侄儿,谢云曦温柔一笑,“平儿,安儿。”
可就在怀远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谢云曦一边招呼着侄儿过来,一边则对他说道:“我这一去蒙学,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书童的陪伴,是吧,怀远‘小’书童?”
“哈?啊勒!”怀远蓦然想起:他,怀远,谢家三郎随身书童。
不务正业太久,久到已经忘记本职的“小”书童怀远泪目。
——呜呜呜,他不要扎双丸子,不要和小萝卜头一起排排坐,念书书;也不要一二三,做筹算;更不要排排队,绕琅琊。
谢氏书童界,年度最“瞩目”的书童,他不想当啊!
——呜呜呜,现在挖个洞把自己埋了还来得及吗?
怀远忧伤地看向他家郎君,想尝试自我拯救一番。然而,被俩侄儿抱了个满怀的少年并没空理他。
——好吧,就算有空,他也只会喜闻乐见。
毕竟,共沉沦才是最是主仆一场最好的打开方式。
这厢拯救无望,怀远只能默默转过头,看向何伯,“何伯,呜呜呜,您要救我啊!”
何伯艰难地压下不断上扬的嘴角,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怀远啊,你放心。”
听到这儿,怀远眼神一亮,暗道:果然,人间自有温情在。
感动非常,泪眼汪汪,“呜呜呜,还是何伯您最疼我。”
——年纪大了,说话就是有些慢。
“咳咳,那个,我会让你何嫂帮缝两件蒙学装的,放心。”
缝,缝什么?
怀远眨了眨眼,随即——石化飘零。
“咦,小曦伯伯,怀远小叔怎么了?生病了吗?要不要帮他请郎中啊?”
六岁的谢平,小小一团,半个身子都趴在谢云曦的大腿上,一脸天真烂漫地三连问。
而在谢云曦另一只大腿上,更小更糯的一小团子正费劲地爬着,手脚并用试图独占他“小曦伯伯”一整只大腿。
听到谢平的声音,仅四岁的谢安抬了抬头,“怀远小叔叔要吃药药了吗,哇,药药苦苦。”
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脸庆幸,“幸好安安乖乖,没有病病。”
话锋一转,又道:“怀远小叔叔,阿娘说,生病病就要乖乖喝药药,你要乖乖喝哦。”
听到侄儿可爱的童言童语,谢云曦扑棱一声笑出了声。
他摸着谢安的脑袋,戏笑道:“怎么没见你自己喝药的时候乖乖了。”
谢安嘟嘴,“没,安安有乖乖,安安一直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