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桥,桥下的河流里除大大小小的石头外,没有水流,因为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了。
桥下还有一个行踪鬼祟的人,仔细一看,衣衫襤褸、蓬头垢面活像个流浪汉。
那人拿起汽油桶,泼洒在桥墩上,喃喃自语,行径异常诡异。
这一带虽是荒芜,但要是引发火灾,谁又能确保不会有伤亡呢?南渡舟停好机车,沿着斜斜的河堤往下滑走,急忙道:「大叔……」
他才喊一声,男子便提起圆形的塑胶桶将汽油往自己瘦巴巴的身上淋,「人生苦短,还不如早点解脱。」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南渡舟总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可是他却很不擅长处理这种人性问题,只能病急乱投医,问:「这世上就没有你值得留恋,或是觉得有趣的事情?」
他愣了愣,摇摇头。
「我就有,你要听吗?」南渡舟压根不管他听不听,只是想争取一点时间,等消防队和救护车赶来,「我调来这里之后,遇见一个很特别的人。」
他似乎被南渡舟的故事吸引,脸上警戒的神色松懈了一点。
「我觉得他特别好,但他却说自己思考很负面,脾气还不好,他所谓的脾气不好,无非就是我干了蠢事时,碎念我几句。我倒是觉得挺甜蜜的。」
对一个没有求生意念的人说这些内心话,摆明就是晒恩爱,这样的行为似乎有点过分,还有些可耻。
可是,握着打火机的手徐徐垂了下。他抬头望向桥墩外瑰丽的晚霞,回忆说:「很多年以前我也有一个特别的人,我也觉得他特别好,还特别的善良。」
「你的朋友呢?我帮你连络他。」离他莫约五米远的南渡舟掏出了手机。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忽然又说起别的事,「我的老家在南部,有老婆,还有一双儿女,听说他们都上大学了。」
他站累了,蹲了下来,深潭似的双眼盯着河里望不穿的大石头,又说:「我在他们两三岁大时,便离开那个家,开始过着流浪的生活。二十多年过去,这个小岛绕了几圈,我自己也记不清;但我始终记得他那张笑得过分好看的脸。」
黝黑且满是鬍渣的脸部泛起一抹浅笑,看起来倒像个正常人了。
南渡舟瞄了他虚握着的打火机一眼,不动声色地又往前跨了一大步。
「我一直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圈,但最后一圈还有一圈。我也知道她和孩子从来都没有放弃希望,一直在等我回家,但我不爱她,无法给她更多,我的所作所为只会让她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回家,只是让癒合的伤疤再次被掀开。」
南渡舟实在鄙视抛妻弃子这样的人,但现在不是要追究谁是谁非的时候。问:「你朋友呢?」
命运捉弄人,早在他离家一年后,他就已经先走一步,只是他前几天才得知消息,这二十多年,他真的是白活了!
他对南渡舟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谢谢他在他决定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还能有机会说出藏在心底的故事。
眼尾淡淡的笑纹彷彿满天艳红中一缕白云,「我正要去找他。」
骤然「嚓」的一声,火光乍现,昏暗的桥墩瞬间被照亮。
熊熊的火焰像烈日,但他不是沙漠中的旅人,他只想再看一眼蔚蓝的海岸──「他」最喜欢的东海岸。
现在的他就像是赤着身体徒步于东海岸的艳阳下,除了热,还是热,随之而来的是烧灼感、呼吸困难、肌肤感受到剧烈的疼痛。他的神色痛苦,声音却异常平静,「别救我,让我解脱吧!」
错过爱人,愧对妻子与孩子,他不管对年轻还是对现在的自己,都失望透顶了。
南渡舟很想救他,可是又没灭火器,脱下制服外套猛往他身上扑打,火并没有变小,男人只是双膝直接落了地。
汽油味、衣物灼烧味,还有皮肤被烧焦的味道,全都融合在一起,逐渐变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
消防队和救护车一前一后赶来,火势很快被扑灭,昏迷的人被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
南渡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最后的慈悲,按他的意思是说:「别救他,让他解脱吧。」
这是他唯一的遗愿。
南渡舟把故事说完,看着眼前的恋人,觉得自己格外幸福。
查子驍打从听见「我觉得他特别好」开始,一直沉浸这分甜蜜中,但后段的故事实在太悲催,这股甜蜜也慢慢融入了苦涩,百感交集,一时之间心情竟然难以平復。
南渡舟见他眉头深锁,试着缓和气氛,玩笑道:「还好晚上不是吃烤肉。」他一想起那股烧肉焦味,觉得自己近期应该无法去吃烧肉了。
查子驍露出一个笑容,「天这么冷,我们下次还是吃火锅。」
「查老师,今晚陪我!」
「查老师」三个字居然让查子驍感到难为情,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如果南警员的班表正常,查子驍留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说不正常嘛情侣之间不就是这样。
他犹豫着。
也许查子驍只是需要一个「正当」的留宿理由。
「遇见自焚的人我也是第一遭,你真的不留下来陪我吗?」
有人说恐怖从来不是看见的,而是想像而来的。当南渡舟看见全身着火的他,并没有觉得恐怖,但一回想起他身上的大火被扑灭后,那烧得面目全非的模样,他才觉得心有馀悸。
「不陪你,我还算是人吗?」
「不是人,」南渡舟亲了他一口,「是神仙美男。」
查老师现在有一种错觉──警察哥哥受的刺激应该不小。
*
翌日,南渡舟接到通知,表示他昨晚就离世。
落叶总要归根。
要是以前的南渡舟,可能会觉得这不算什么事,就是尘归尘、土归土罢了,可是他现在却觉得真实的人生已经有这么多遗憾,至少最后一程能走得圆满一些。
他交叉比对,查找失踪人口的记录,已经来到第三天,宛若大海里捞针。喃喃自语:「难道没有报案?」
「都二十多年了,」老警员指着屏幕的男子说:「这张脸要是掛上落腮鬍,就算是他老婆看到他,也未必认得出来,更何况面目全非。」
他盯着萤幕上的照片,想起了那双盯着石头的黑眸,再看看报案时间、地缘及身形特徵。
真的太难了!
他还是拿起电话拨打,电话是通了,但迟迟没有人接,他正想掛掉就听见了「喂」一声。
后来,他们採检dna比对,竟然就是,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同事们都说这比中乐透还难,让他下班后赶快去买一张。
想当然尔,一直觉得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的南渡舟并没有去买奖金破亿的彩券,反而琢磨着耶诞节要送什么礼物给查子驍。
以前和章斌在一起时,南渡舟从来不特别在意这些,也许是查子驍最近半个月都没见过他,一见上面便和南渡舟开玩笑说:「你能陪我吃顿晚饭,我差点就以为今天是什么特殊的节日。」
因此,他才会想和查子驍在平凡的人生中製造一些特别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