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女儿在香港,她日日打电话过去问平安,以为知远也是如此。但现在回想起来,整个十月十一月,每次和儿子聊完,他末了都会加上一句“我姐她怎么样”,她那时以为是关心,现在才明白两人恐怕是断了联系。
就像现在,她在家的两个月,闲话没见两人说过几句,甚至同处一个空间的机会都少,每天吃了饭,知远去刷碗,女儿就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再不出来,哪有之前姐弟俩形影不离的劲儿。
她试着在饭桌上发起话题,但总只有一个人接茬,两个人都垂着眼,像是约定好了一样无视对方。偶尔递什么盘子碟子,口气客气得也跟第一天认识一样,依她看就差说“请”了。
不过也有让她稍微安心的一点,女儿不再娇纵地把什么东西都甩给儿子,餐具、衣物和公共空间都划上了一道无形的泾渭分明的线,她曾经担忧的那种过界的亲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三人心照不宣的距离感。
可她又不好说什么,姐弟俩太亲近了她怕,太疏远了她又觉得不对劲,做母亲的,心里的那杆秤总是时时地晃着,操这个心操那个心,什么都要影响秤砣和准星的。
所以她倒庆幸现在能重返工作了,和两个本就话少而现在又不知道互相间置什么气的孩子呆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是很难称为享受天伦之乐的。她的生意又不能像姐弟俩的课程一样线上进行,他俩结婚的钱还没挣够,在家多躺一天就少一天的收入,不如早点重回正轨。
“我上班去了啊”,余丽萍从挂钩上摘下大衣,又在玄关柜上抽出口罩——要说女儿男朋友家也是够意思,年前人心惶惶那阵儿口罩是真买不到,朋友圈里倒卖的那些人她往常就信不过,最后还是温涤非妈妈给他们送来一箱,才算让她安心。就凭这个,她也能看出温涤非是真喜欢悠悠——她捏着门把,又回头朝客厅大声问晚上想吃什么不,听到儿子在厨房里的应声才出了家门。
方知远细致地把碟子上的泡沫用水冲干净,再用干抹布把上面的水痕擦去,重新放回架子上。母亲在客厅门口通报了离开的消息,他关掉水龙头,两手撑着水池边缘又站了一会儿,新换的滤网孔眼极细,将水流控成一个经久不消失的涡旋,盘旋,下沉,流进联通千家万户的巨大管道,变成黑的灰的绿的脏污的水。
方知远就那么一直盯着池子,直到不锈钢水池里一声滴答都没有,才出了厨房,站到了姐姐房间的门前。
可指节敲不响木板,手掌压不下把手。
他又回到了同样的境况里,姐姐在门内,他站在门外。以前是要目送她进去,确保她关上门能阻拦住外面令人不安的一切;现在却想要这门打开,他不想就此永远留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搞不懂自己的这种矜持和别扭,就像他之前不懂姐姐的拘谨和缄默。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弟,本该成为禁忌的已经坦然相待过,本不应进行的亲密也早就化作留在每一寸肌肤下隐隐发着热的余温,但那些卡在舌面、压在颚底的句词就是脱不出口,生生地咽回去,却是要哽住喉咙的。
也许是要咳一咳清一清才能缓解吧,方知远压低了头,知晓但凡弄出一点声响都是无法解释的。黄铜的锁面被母亲擦得铮亮,折着廊上暖黄的射灯,晕出一点富丽的光影来,慢慢映进他眼睛里,反倒把那哽咽托起,沿着鼻咽上溯,直冲着泪腺去了。
于是这模糊开的光铺展成了明亮大厅的样子——反正那时视线也是晕开的,像是镜头里失焦的霓虹灯——他遥遥看见了那交扣的十指的时候就失去了关注建筑的能力,还残存的知觉能拼凑起来送到神经中枢的,就只有额角突突跳动的声响——那声响如此明晰,渐起的人潮都盖不住的——和指尖里的凉意。他没体验过宿醉,但恐怕露宿街头被人痛扁一顿再头朝下地丢在泥地上也不过如此吧,肚腹里肠翻了一样的搅动,胃里痉挛式的翻腾,在呕意到达喉管之前,他牢牢地握住拇指,这偏方还是起了效果,他没在那个春风得意的男孩面前明白地把胃袋里的残渣倒出来。
即便现在想来,他还是不知道那应该归类于何种感情。嫉妒、愤怒、难以置信还是恶心,这些拿不到明面上的感受又怎容细细揪出比对,看每一样情绪占了总和的几分几两。反正纠杂在一起,是天翻地覆式的痛苦。
他不该这样的,他知道。难道这不是他一直期盼的吗,正常的恋爱,正常的关系,正常的情感,可为什么,姐姐真的把他排除在外时,他会如此绝望。
他不知道这疏远是不是刻意为之,只知道数月未见的姐姐冷漠得让他陌生,她不和他讲她在香港的生活,不与他的视线交汇,乃至对同处一个空间都避之不及。甚至在封城前母亲不回家的夜里也不再要求他陪着她。
曾经她把他关在门外,却还是肯酒后说一些胡话、座位中间落一只等待牵握的手的,现在却如此决绝无情,彷佛真的全然投入了新的恋情。
想来就算是亲姐弟之间的恋爱也不过如此吧,分了手也一样能走出来,谈了男朋友就能知趣地拉开距离。他还以为,他还以为姐姐需要更多的时间,他还以为那些情迷意乱时说出的话多少作数,但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可转念间他又要为这不知从何而起的羞愤感到愧疚,他哪里有怪怨的资格,是他亲口否认的可能,是他真诚地要推着姐姐向前走。现在她真的抽身向前,他即使在心里生出一丝不情愿,都是有欲擒故纵的矫情之嫌的。
那就祝她好吧,方知远闭了闭眼,转身离开了姐姐的门前。
方知悠盯着门底缝隙里两团影的消失,心里的气泄了下来。她知道母亲一走知远会想说些什么,那些母亲早早睡了的夜晚门外徘徊的脚步她都听见了动静的。但他不说出口,她不会开门的。我不要他了,她想。她有时甚至还要特地给温涤非打电话,竖起的那只耳朵会很快地听到脚步走远,另一扇门开合。她却不能收获一丝一毫的快感,只觉得这样的把戏搞得自己精疲力尽。她不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