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位置隐蔽,有乱石遮挡,正前方便是紫荆关的关城城墙,是架设投石机的极好位置。架设投石机的位置肯定不止这一处,狄人有备而来,关城守军这样固守不出,便是坐以待毙,也不知是在等什么。
长宁抽出匕首,给每人的咽喉上补了一刀。
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的,谢燕鸿加快脚步,与长宁顺着陡坡往下滑,瞬间便暴露在关城守军的视线范围内。城墙高耸,长宁膂力更强,这回由他拈弓搭箭。他半瞬都不曾犹豫,在守军发难之前放箭,弓弦劲力使箭飞射出去,擦过守军头顶,其势未减,箭簇没入柱中,箭杆上系着的合符不住晃动,被守军一把拽下。
谢燕鸿没想到的是,守军反应极快,一刻钟不到,便在城墙上放下绳梯,还有兵卒垛口处伸出箭矢,也不知是为了掩护他们,还是为了防备他们。
谢燕鸿抢先一步,攀上绳梯。
在决定进入关城时,他就想好了。若真的坐视不理,午夜梦回,爹娘也会以他为耻的。他边抓紧绳梯往上爬,边想到,他谢燕鸿如今是孑然一身了,死不足惜,不如便跟随本心吧。
不多会儿,他便攀上了城头,翻身落地,守城将士形容憔悴,但还是用刀枪剑戟对准他,十二万分的警惕。见守军没有当时发难,谢燕鸿这才让开一些,让紧随其后的长宁也爬上来。
随即有人飞快收起绳梯,一员小将排众而出,手上拿着谢燕鸿的合符,厉声问道:“尔等何人?是从魏州来的吗?”
谢燕鸿将刚才便想好的托辞娓娓说来:“我乃魏州宣抚使郑磬郑大人的外侄,姓言。”
那守将明显不信,数个雪亮刃尖仍旧对准二人。
“那你为何持有通判大人的合符?为何在此?”
谢燕鸿装作纨绔子弟是轻车熟路,拿起乔来像模像样。他把下巴扬起来,轻哼一声,仿佛他所解释的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王谙也不过是听从我舅舅的驱使,我用他的合符又怎样了?”他说道,“今冬大雪,千里冰封,我携随从出来一赏银装素裹的胜景。”
说起来滑稽,京师的纨绔子弟之间也有附庸风雅的,好赏奇景,到深山老林里去,也有失足被困,倒要家人营救,沦为笑谈。谢燕鸿所说的,偷跑出来看个雪景,误撞入战场,遁入关城寻找庇护,也不算不合理。
一个人的出身和气度是很难装出来的,谢燕鸿摆出了少爷款来,守将心底里就先信了三分。大敌当前,困境难解,守将也无心和他多言,严加看管起来便是了。若此困能解,将这大少爷送回去,也是大功一件。
守将心中失望,但也吩咐让人放下兵刃,叮嘱小兵将他二人带下去。
谢燕鸿忙质问道:“我看狄人兵马并不多,为何不出兵一战?”
守将警惕起来,口风严密:“调兵遣将之事,非公子所忧。来人,带下去。”
有人上前来,长宁忙上前一步,昂然立于谢燕鸿身前。
谢燕鸿掸了掸早就脏兮兮的衣服上的尘土,绕开要来拉拽他的小卒,冷哼一声,自己当先走在前头。守将已经焦头烂额,没有心思多管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言公子”,只吩咐了一句“好生照料”便罢了。
小卒将两人带下城墙,直接寻了一处空置的营房安置二人,外头有人守着,实为软禁。
谢燕鸿不见惊慌,只是皱着眉头,颇有些苦恼。长宁不知他接下来意欲何为,问了一句:“怎么样?”
谢燕鸿看了看门外守卫的背影,“嘘”了一声,朝长宁招招手,要他附耳过来。
“看他衣饰,不过是个副将,狄人攻城,怎么主将不在?”谢燕鸿在他耳边说道,“他好像在等什么,听我说我不过是郑磬的外侄,好生失望。紫荆、居庸二关互为援引,他必定是在等居庸关的援兵。”
谢燕鸿是跟在谢韬身边长大的,大梁初立时,国内未定,仍有不少仗要打,谢韬都将他带在身边。即便后来长居京师,谢燕鸿也时常随父亲到京畿军营里,说起军中之事,他娓娓道来。
“只是不知为何,关城中守军竟这么少。刚才走下来,见守城的兵卒都满面疲乏,显然是无人换防的缘故。”
他说得笃定,说完便眨着眼看着长宁,颇有得色。
长宁揉了揉被他热气喷得发痒的耳朵,问道:“那接下来呢。”
眼下这个情况,想必王谙暂时也无心找他们麻烦了。谢燕鸿干脆把火盆点起来,双手垫在脑后,仰躺在破旧简陋的床榻上,说道:“再等半日吧,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比起紫荆关,数十里外的居庸关显然“热闹”得多。
关城外,近万之数的狄人驻扎在避风之处。关城内,守军警惕,两方已对峙多日,短兵相接数次,狄人骑兵灵活,居庸关守军据险反击,各自都讨不着便宜。狄人更是不着急,驻扎下来便烹牛宰羊,不时出兵撩拨一番,一击即走。
居庸关主将营房内,几人正在讨论军情。
“今年天寒大雪,狄人不过是为了占些便宜罢了,等过得几日,他们粮草吃光了,也就退走了。”
“依我看没有这么简单,狄人气定神闲,日日烹牛宰羊,不似粮草不足,定有所图。”
“居庸雄关天险,他再有所图也百搭。趁早让紫荆关的援兵回去吧,大惊小怪,区区万人也要劳师动众......”
“阵前轻敌,乃是大忌!”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了,王谙被吵得脑壳都疼了,靠坐在椅子上,装作精神不济打瞌睡的样子,响亮地打了个鼾。霎时间争吵声都静了,王谙佯作惊醒,团着手笑道:“老了老了,精力不济......”
王谙仗着自己年纪大,脸皮厚,趁机退出去。雪天里天黑得早,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呼啸,冷得他一激灵,随从忙递来手炉,提着灯帮他照路,王谙低声问道:“怎么样?”
随从回道:“郑大人已经将狄人犯边的事奏上去了。”
王谙冷笑一声,奏便奏了,今上得位不正,雷霆手段也镇压不住各处反声,听说蜀地也有人造反。这区区万来个狄人,恐怕还惊动不了圣驾。也就是那个郑磬,拿着鸡毛当令箭,这儿一有好歹,便把自己发配出来,省得有人与他在魏州分权。
王谙的脸色比天还要阴,团着手离开冷冰冰的营房。
正在这时,有一员小卒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脚下一软,摔在了王谙脚下。王谙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血腥气,忙让随从将他扶起来,小卒没来得及站起,失声大喊:“紫荆关!紫荆关有狄人攻城!”
他这一嗓子,把营房里头的将领全部惊动出来了。
当先的自然是紫荆关的主将,他看向那小卒满是血污的脸,认出了的确是自己麾下传令兵,忙急急喝道:“怎么回事!”
传令兵嗓子嘶哑着说道:“您带兵调离后没几日狄人就来了!雪天看不见烽火,副指挥忙遣我等传令给您,狄人在两关之间设伏,我已是前来报信的第三批人——”
信已带到,传令兵力竭晕倒,一时间,竟没人顾得上他,在场的人立在雪中,脸色都难看得紧。
狄人调虎离山,若真攻破紫荆关,两边夹击,居庸不保,居庸一破,华北无险可守。
“还不快遣人突围驰援!”竟是王谙最先反应过来,一嗓子将众人的魂喊了回来。几名将领如梦初醒,吓得一激灵,忙去吩咐不提。
王谙脸色又阴了三分。
大梁立国十数载,久无战事,兵也懒了,将也乏了,久经沙场之人也都被废的废、杀的杀。狄人有备而来,此次一击不中,焉知没有后手?
不合时宜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
王家阿璧,当时还是双十年华,一身骑装,策马扬鞭,她的夫君谢韬,立马于十步之外等她。她眉目飞扬,手执马鞭指着谢韬,回头朝王谙朗声笑道:“爹爹你且看吧,他是将星下凡,能安天下!”
天下虽安,将星却陨,如今天下又要乱了。
谢燕鸿被一声巨响从睡梦中惊醒,翻身摔下了床,幸好被盘腿坐在床边闭目养神的长宁抱住。
“什么......”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巨响,连地都微微震颤起来,外头尽是嘈杂人声,灯火通明,不时见有兵卒匆匆跑过,大声呼喊。
谢燕鸿凝神细听,说道:“是投石机!狄人攻城了!”
外头负责看管他们的那名小卒满脸不安,想去城头帮忙,又顾忌着军令,不敢擅离职守。谢燕鸿给长宁递了个眼色便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远处:“你看——”
小卒正紧张着,不免放松警惕,顺着他所指看去。
长宁手起刀落,用刀柄将他敲晕,两人趁乱跑出了营房。
作者有话说:
新角色上线!
这篇文写得太费脑子了,目前就是,保证更新频率的情况下,完结即胜利!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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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在意
风雪交加,狄人趁夜攻城。
关城目标大,袭击者目标小。难以视物的雪夜里,一个个巨大的石块被抛向空中,重击城墙,守军纵有弓箭强弩,也无计可施,只能补墙。兵卒来来往往,不停地运走被击碎的石块,搬来修补城墙的浆土,还有兵卒负责从墙头往下浇水,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倒在城墙上的水不消多久便凝固成冰,加固了城墙。
果如谢燕鸿所见,守军人手不足,连民夫都加入了守城的队伍中。无奈他们大多没有经历过战役,被石块砸墙的巨大声响吓得腿脚发软,抱着脑袋蹲在墙根动弹不得。
如此情状之下,谢燕鸿与长宁两人穿行于城墙之下,根本没人来得及管。
巨石一块块砸向城墙,地面都在轻微颤动,不时有碎石从城头掉落。谢燕鸿走在前,被长宁从身后猛地一拽,两人贴在墙根,避开了落石。
“多谢。”
谢燕鸿匆匆说了一句,便循着路悄悄上了城楼。
那员小将,也即是紫荆关的副指挥,姓秦名寒州,正身先士卒,在城头指挥,头盔都歪斜了,身上满是雪花与碎石,在巨石砸墙的巨响中,他喊什么大家都听不清了。
狄人一阵猛攻,直到天将破晓才歇。
城楼上满地皆是碎石,还有被砸中的尸首与伤员,秦寒州身上也有不少大小伤。天虽破晓,但风雪未停,仍旧一片昏暗。秦寒州指挥着疲惫不堪的士卒收拾残局、修补城墙,士气低落。
有人劝他:“指挥不如稍作休息。”
秦寒州在城头强撑了一会儿,实在是无力支撑了,旋身入城楼内,一进门便撞上了正在此处等候的谢燕鸿二人。秦寒州眼睛一瞪,张嘴欲喊,伸手拔刀。他一夜鏖战,早已是强弩之末,长宁早有准备,卸了他的刀,捂着他的嘴,绑住他的手,制住了他。
谢燕鸿拔出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小声说道:“我不欲害你性命,你若保证不喊,便松开你的嘴。”
秦寒州认真打量了他一会儿,慎重地点点头,长宁便将捂嘴的手松开。 “你是狄人奸细?”秦寒州冷冷道。
谢燕鸿说道:“我没骗你,我是魏州指挥使郑磬的外侄,姓言,行二。这战了结后,你大可去验证真伪。”
这纯粹是信口开河了,即便验证了是假的,那又能如何,谢燕鸿又不会留在原地等他抓捕。虽是假话,谢燕鸿却讲得理直气壮,还带有几分被误会的气愤和委屈,几可乱真。
“那敢问言二公子意欲何为,”秦寒州怒道,“延误战机的后果你能承担吗?”
谢燕鸿反问道:“固守不出,能扛到几时?城外俘虏能撑到几时?延误战机、草菅人命,你能承担吗?”
被谢燕鸿一激,秦寒州眼睛都气红了,但他只是撇开头,闭口不言。
谢燕鸿继续说道:“你在等援兵是吗?若援兵一直不来,狄人猛攻,能挡得过今晚吗?你应该也派出不少传令兵吧,援兵为何不来,你可有想过?狄人为何有恃无恐?固守不出,只能等死。”
他一番连珠炮似的逼问,气势凌人,就差没指着秦寒州的鼻子骂他“蠢材”了。秦寒州年纪轻轻,已经当上副指挥,自是少年英才,自视甚高,热血冲上脑袋,气得不住挣扎,长宁死死摁住他。
秦寒州怒道:“人手不足如何出?敌强我弱,出去送死吗?”
谢燕鸿看向旁边墙上挂的一幅字,写有“弱生于强”四字,笔力遒劲,笔迹十分熟悉,这四个字他也很熟悉,这是谢韬所著兵书里所提的,兵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谢韬手把手教给谢燕鸿的。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谢燕鸿说道,“弱与强不过一线之差,单看如何用兵。”
秦寒州跟随着谢燕鸿的目光,也看向那幅字,眼中露出敬意。大梁境内,凡用兵之人,就没有一个人没读过这句话的。
几番来回,谢燕鸿觉得功夫已经差不多了,下了最后一剂猛药。
“副指挥固守不出,除了掂量强弱之外,还怕主将责怪吧?我可以当这个恶人。胁迫?威逼?副指挥大人想让我怎样配合?”
秦寒州剑眉倒竖,说道:“我秦寒州岂是这种贪生怕死、瞻前顾后之人!”
谢燕鸿不说话了,只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