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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秦寒州终于说道:“公子有何高见,还请说来。”
    雪一直没停,仿佛永远下不完似的。当夜,他们需要派出一小队人马,在狄人发起新的攻势之前,先发制人。此次突袭,意义重大,不容有失,后面能否转弱为强、转败为胜,就看今晚这一役了。
    领队之人需要熟知地形,以最快的速度雪中跋涉,无声无息绕到狄人侧后。
    “我可以去。”长宁说道。
    乍听此言,比起秦寒州,更讶异的是谢燕鸿。
    但此时此刻,谢燕鸿知道,他们还未完全取信于秦寒州,他与长宁两人互为一体,若意见相左,后面几步就难以推行了。
    “我可以去。”长宁沉声重复道。
    秦寒州反复打量他,犹疑不决,见状,谢燕鸿说道:“若大人信不过我俩,我可以自缚于大人身侧,若有差池,可斩。”
    若有差池,关城只能坐以待毙,斩十个谢燕鸿也无用。
    但面对谢燕鸿的表态,秦寒州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忙道:“用人不疑。”
    天色尚早,还可休整一两个时辰,秦寒州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却丝毫不见困乏,猛地站起来便要去点兵,临走前吩咐小卒端来饭食和热水。小卒依令端来之后,便立在门外,名为照应,实为监视。
    长宁已经坐下来啃起饼来,谢燕鸿压低声音叫他:“你不要去,我再和他说说。”
    饭食不精,但好歹是热粥热饼,长宁吃得认真,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谢燕鸿说:“你不必......”
    长宁打断道:“我自己想去的。”
    谢燕鸿还想说,你不必为我冒险,这下被噎回去了,再说就显得自作多情了,只好悻悻作罢,坐下一块儿吃东西。长宁风卷残云,谢燕鸿吃一吃停一停,好几回想说话又闭上了嘴,一张饼啃了半天没啃完。
    长宁吃完自己那份,看向他那份:“你不吃了吗?”
    谢燕鸿:“......”
    见他不吃,长宁不客气了,将他那份也一并吃光,连谢燕鸿剩下的半张饼也不嫌弃,吃了个干净。
    谢燕鸿坐在桌边,托着下巴看他吃,突然问道:“你中箭晕倒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长宁问:“什么?”
    谢燕鸿一边看他神色,一边继续说道:“听到你在梦里喊‘爹娘’,还有听见你......叫我。”
    长宁在梦里叫的不是谢燕鸿的全名,叫的是“小鸿”,只有他的家人和至亲的几个朋友才这么叫,长宁从未这样叫过他,竟在梦中呢喃而出。
    长宁吃完了饼,又把温温的野菜粥稀里呼噜喝了个干净,才说道:“想起了一些。”
    其实不止一些,他梦到了小小的谢燕鸿,作女孩子打扮,扎着两个小小的丫髻,两边各戴一个精致漂亮的金铃铛,摇头晃脑的时候“丁零零”响。他那时伤得重,后背全被灼伤了,脑袋昏沉。
    谢燕鸿比床沿高不了多少,小手指香香软软的,点在他的脸颊上,说道:“我叫‘小鸿’,你叫什么?”
    长宁睁眼见到的就是红衣红裙,下意识就以为是“小红”。
    他还记得,谢燕鸿紧张兮兮地带着他玩“捉迷藏”,引着他藏到大衣箱里,小心翼翼地把箱盖合上。身下是柔软的锦缎,闻到的尽是樟木香。谢燕鸿一手捂着他的眼睛,另一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仿佛自己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见他,嘴里说的还是小孩儿话:“藏好哦,别怕,有我呢!”
    谢燕鸿从他木头似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继续说道:“我感觉你中箭昏倒醒来之后,有点不一样。”
    长宁问:“哪里不一样?”
    说不出来。
    谢燕鸿仔细地想了想,长宁初到京师时,是沉默寡言、不通人情的世外高人。在魏州城外扔下他时,冷酷无情。他不是不知别人在想什么,也不是不懂别人想做什么,只是不在意而已。
    如今他开始在意起来了。
    半晌无话,一顿吃完,秦寒州也恰好点了兵马来。数百人的小队,也不知秦寒州是如何与他们讲的,每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有些犹疑,不住地打量谢燕鸿与长宁两人。
    百夫长牵来长宁的马,长宁正要牵过马缰,那匹马颇有些不驯,忌惮长宁陌生,仰头嘶鸣,四蹄碎步踏地,不住倒退。
    长宁抓过马缰,利落地翻身上马,夹紧马肚,勒紧缰绳。
    马儿最善看穿驭马人的底细,上头的人慌了,它便不安,像长宁这样的,稳如泰山,它便安心安分了。只见长宁背着长刀,肩平腰直,自有轩昂气宇,其余人便对他刮目相看了,心里先服气了三分。
    谢燕鸿站在马旁,伸手摸了摸马儿光滑的皮毛。
    又是一次送别。
    这与在魏州通判府外送别又有不同,那时分别,不知何日再见,纵有不舍牵挂,也是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现下只是暂别,按计划,天亮便回,心头却沉甸甸的。
    “驾——”
    长宁低喝一声,一骑当先,其余人连忙跟上。
    谢燕鸿返身登上城楼,正好见到他们从关城背面疾驰而出,借着大雪的掩护,遁入一片昏暗当中。
    作者有话说:
    长宁:耍帅
    第三十二章 突袭
    拒马河数里之外,狄人饱餐一顿,磨刀霍霍,准备趁夜攻城,将紫荆关一举拿下。
    锅架在营火上,肉汤沸腾,“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俘虏们被驱赶到一处,牛羊一般圈起来,手脚绑起,饿得肚肠都搅在一起。
    一个狄人骑兵,抓着一块肉骨头啃了一会儿,伸手往俘虏那边一扔,肉骨头在雪地上滚阿滚。其中一个俘虏饿得眼睛都绿了,趴在雪地上,拼命伸长脖子,用嘴巴去够那一块散发着热气的肉骨头。
    几个狄人看他仿佛看一条狗,发出了粗哑的笑声。
    此时,不远处闪过一道瘦小的身影。狄人停下了笑,按住腰侧佩刀,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什么,警惕地站起来。
    其中一人谨慎地走过去,绕过几块大石,又绕过扎营的帐篷,见那道瘦小的身影蹲在角落,瑟瑟发抖,心里认定那是走脱的俘虏,冷笑一声,抽出刀,然后就两眼一翻倒下了。
    长宁将近一人高的长刀背回到身后,抽出匕首,弯腰抓住被敲晕的狄人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揪起来,划破了他的喉咙。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见状,陆少微眉头也不皱一下,从狄人的尸首上跨过,去引来下一个人。
    不过一会儿,看守俘虏的几个人都被解决了,躲在暗处的程二早就按捺不住了,冲出来,与陆少微一块儿,将俘虏的手脚都解开。就在程二与虚弱的哥哥对看着抹泪的时候,远处响起厮杀之声。
    陆少微一巴掌拍在程二的后脑勺上,骂道:“别哭了,动作麻利点。”
    程二被他欺压惯了,不敢吭声,鼻涕眼泪一抹,将哥哥扶起来,催促着大家赶紧一块儿走。
    群山耸峙,满地乱石,白雪纷纷,只要走对了路,就能隐匿形迹。陆少微在前头领路,眯着眼仔细看,边看边走,满脸不耐烦,嘴里嘟嘟囔囔:“搞什么鬼......”
    厮杀声响起之处,长宁领着一小队人马,自高处策马冲杀狄人。每人的马上,都绑着几根枯树枝,拖在地上。马跑起来时,枯枝扬起雪雾,纷纷扬扬,一时之间,仿佛有千军万马,神兵天降。
    狄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但不过一小会儿就反应过来了,将领挥着刀组织反击。
    跟在长宁身侧的是秦寒州手下的一名百夫长,悍勇无惧,此时也不禁踌躇起来,朝长宁叫道:“我们不过百人,打不过!”
    与谢燕鸿约定好的时间是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狄人必须无暇回顾关城。
    长宁手上拿的刀是在紫荆关军中随便拿的,此时已经砍杀得卷了刃,他随手把刀扔到马下,将背后的长刀拿在手上,抖开裹刃的破布,刀刃反射着雪光,寒光逼人。
    长宁双手紧握刀柄,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能退。”
    话音刚落,马儿一跃而出,长刀抡圆挥出。迎面而来的敌人将领举刀要挡,却抵不住这千钧之力,侧身躲避,想要顺势滚落马下,避开这避无可避的一击。长宁的刀不快,但重,携山岳之势,直压而下,人头被斩落,滚落于雪地上。
    敌我双方皆被这一刀惊得一怔,那百夫长顺势喊道:“杀!”
    士气瞬间高涨,人人皆热血沸腾,紧随长宁之后,冲杀上去。
    紫荆关前,拒马河边。
    谢燕鸿与其他士卒一样,在棉袍外面裹上了白色的布料,从远处看,人与茫茫大雪融为了一体,极易隐蔽。
    他迎着风雪,远眺狄人所在之处,心头惴惴。
    “别看了,”秦寒州没好气地说道,“我们动作越快,他们就能越早回来。”
    谢燕鸿转头,见秦寒州身先士卒,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冻得脸上发青,其余人连忙也跟着跳下,将一个个预备好的木桩打入河床。天冷,在水中呆久了不行,谢燕鸿估摸着时间,让河中的兵卒上来,与岸上的换班,湿身的要回城。
    他们动作已经够快了,河水也并不汹涌,只是天气实在太冷了,谢燕鸿着急得很,也不知长宁那边怎么样了。
    谢燕鸿干脆一咬牙,也跳入了湖水之中帮忙。
    冰冷的湖水让谢燕鸿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像有千斤石头压住他的胸口,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喘上来。
    秦寒州一直在水里,眉毛头发都结了寒霜,嘴唇青紫,说话都哆嗦。
    “别、别把自己冻坏了......大少爷......”
    谢燕鸿假装没听出他话里头的讽意,并不搭话,深吸一口气,在水中将绊马索绑在木桩上,生怕一说话就把憋着的那口气泄了。终于,关城前的河道里,密密麻麻地立了木桩,木桩之间缚着绊马索,在流水的掩盖之下,并不明显。
    “快、快回去,点、点烽火......”谢燕鸿哆哆嗦嗦地边说着,边爬上岸。
    秦寒州在岸上拉了他一把,将他拉上了自己的马,一行人迅速回城,城楼上的守卒忙将烽火点起,不多一会儿,干草被点着。谢燕鸿还穿着湿衣,裹着厚被,站在火盆旁,见滚滚浓烟在纷扬的大雪中缓缓升起,松了一口气,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秦寒州冲进来,念叨着“冻死我了冻死我了”,飞快地把自己的衣服扒干净,换上干衣。
    谢燕鸿突然问道:“你是京城人士吧。”
    秦寒州警惕地看他一眼,说道:“怎么了?”
    “口音听出来了,”谢燕鸿打个喷嚏,继续问道,“禁军殿前指挥使秦钦和你什么关系啊?”
    “没关系。”
    秦寒州硬邦邦地顶了一句,摔门出去了。
    谢燕鸿眨眨眼,嘟哝道:“此地无银,没关系才怪。”
    烽火已经点起,长宁所在之处是能看到了。谢燕鸿换过衣服后有点昏昏欲睡了,浑身发软,但还是提着心,时不时问一句“回来了没有”,越等心里越慌,裹着被子绕着火盆转来转去,又披上衣服上了城楼。
    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刮似的,谢燕鸿扶着城墙,探出身子,极目远眺,心里七上八下。等啊等,谢燕鸿等得脑子都木了,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终于,风雪之中,数骑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奔来,距离出发的时间,正好一个时辰。
    出发时,小队共有百人,回来时却不足半数。风雪模糊视线,谢燕鸿看不清回来的都有谁,也看不清长宁是否在其中。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城楼时,正好城门开启,那数十骑策马归来,一个个下马。
    他们负伤极重,血在铠甲上凝成了红色的冰霜,有好几人重重跌下马来。
    秦寒州也赶来了,大声喊来军医,将人抬走。
    谢燕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都在抖,一个个看过去,最后,终于在队伍的最后面,见到了刚刚下马的长宁。
    他扑过去,脚下踉跄,差点将还没站稳的长宁撞倒在地。
    长宁忙伸手托住他手肘,谢燕鸿站直了,在他身上胡乱摸索,边摸边急急问道:“怎样,受伤了没?”
    长宁形容狼狈,脸上尽是血污,血痂糊住他的半张脸,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卷曲的碎发垂在脸侧,因为沾满了血,硬邦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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