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在张邑逗留三日,与吴青一道前往咸阳,进宫谒见。
惠文公闻张仪来,宣其书房觐见。听到脚步声,惠文公步出院门,降阶迎接。张仪、吴青就地叩见,惠文公也不说话,一手扶起一个,呵呵笑着挽起二人之手,走上台阶,步入客厅。
惠文公在主位坐了,回头见张仪、吴青作势欲拜,笑着指向两侧陪位:“坐坐坐,门外不是见过礼了吗?”
张仪、吴青互望一眼,见惠文公如此随和,亦笑起来,各自坐下。
惠文公见他们坐定,将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有顷,呵呵笑道:“寡人听过你们二人比试的事,怎么样,分出胜负了吗?”
二人皆笑起来。
吴青拱手道:“回禀君上,那是八年前的事,胜负早判了。”
“哦?”惠文公大感兴趣,“你们谁胜谁负?”
吴青嘿嘿一笑:“本是张子胜,微臣耍滑,勉强扳成平手,实则负了。”
“可寡人听说,”惠文公微笑着扫过二人一眼,“是张子先胜一场,第二场打平,第三场爱卿胜出,爱卿为何在此认输呢?”
吴青嘿嘿又是一笑:“三场比试皆是微臣出题,占去先机自不去论,第三场比试是举石磙,那是微臣练过八年的,胜之不武,是以认输。”
“哦?”惠文公穷追究竟,“既有此说,爱卿当场为何不认输?”
“这个,”吴青尴尬一笑,“当年微臣少不更事,死撑面子,是以不肯认输。”
惠文公哈哈大笑,手指吴青道:“好你个吴青,这阵儿算是说出心底话了!”敛住笑,扫一眼张仪,复对吴青点头道,“嗯,爱卿做得也没有错,赛场上的事,万不能认输!至于偷奸耍滑,有时也是必要的。当年寡人斗蛐蛐儿,每战必胜,除去实力,里面也有许多小花招儿!”
说到此处,惠文公似也忆到当年旧事,忍不住又是一番大笑,笑毕,随口谈起自己昔日在赛场上如何偷奸耍滑之事。讲者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听者两眼发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竟然会是一国之君所为。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惠文公仍与吴青一道沉浸在当年的儿戏里,似乎忘记是在召见张仪,甚至完全忽视了张仪的存在,因为好一阵儿,他一眼也未看他,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吴青身上。
张仪被他搞蒙了。
此番觐见,他早已准备好数套应对方案,包括如何解析天下大势,如何应对苏秦合纵,如何强大秦国国力,等等。然而,惠文公却在这个当儿兴致勃勃地大谈儿戏,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好在他在鬼谷里已经练就强大定力,心里纵使打鼓,面上却无丝毫表露,仍旧两眼微闭,似笑非笑地端坐于席,专心倾听二人笑谈。
惠文公谈得正是起劲,内臣禀报上大夫樗里疾求见。
惠文公喜道:“哦,是樗里爱卿,宣他觐见!”
樗里疾叩见,行过三拜大礼,惠文公指张仪介绍道:“樗里爱卿,你来得正好,寡人引见一下,这位是张子,吴爱卿的旧时相识。寡人正与他们畅谈儿时之戏,甚是快意呢!”
樗里疾假作不识,上下打量张仪几眼,思忖有顷,挠挠头皮道:“敢问张子,可是从赵国邯郸来?”
张仪拱手揖道:“正是。”
樗里疾将他又是一番打量,再次问道:“再问张子,可曾去过相国府上?”
张仪知他重提那日尴尬,脸色微红,点头道:“去过。”
樗里疾不再迟疑,接着问道:“在下回邯郸时,一路上前后相随的可是张子?”
张仪再次点头:“正是。”
“哎哟哟!”樗里疾又惊又喜,连连拱手,“我们真是有缘人哪!”
“哦?”惠文公假作不解,看看张仪,又看看樗里疾,“你们两个……认识?”
“回禀君上,”樗里疾禀道,“微臣此番使赵,在赵国相国府上见过张子,返回时又与张子一路同行,只是——”略顿一下,“张子换了衣饰,前后判若两人,微臣觉得似曾相识,却是心里无底,未敢冒昧相认。”
惠文公假作惊奇地大睁两眼盯向张仪:“哦,如此说来,张子认识苏子?”
惠文公与樗里疾演的这出戏显然是专门让张仪看的。此时惠文公刻意问及苏秦,张仪不愿再提,低下头去正在想词儿搪塞,樗里疾替他解围,接过话头:“回禀君上,张子与苏相国非但认识,还是同门师兄弟呢!”
惠文公显得越发惊诧:“哦?张子与苏子还是同门?”
张仪无法回避,硬着头皮点点头,嗯出一声。
惠文公呵呵笑道:“说来真是有趣。寡人与苏子也算相识。前年他来咸阳,当街宣扬帝策,要寡人一统天下,寡人见他狂妄,没有用他。不想此人怀恨于心,前去燕、赵、韩、魏等国,弄出合纵什么的,专与寡人作对。”长叹一声,半是揶揄地摇头复笑,“唉,鬼谷弟子,得罪不起哟!”
张仪听出弦外有音,心中咯噔一沉,正自寻思,樗里疾拱手接道:“君上,据微臣所知,张子与苏子大不一样。”
“哦?”惠文公饶有兴趣地望着樗里疾,“爱卿说说,怎么个不一样?”
樗里疾侃侃言道:“此番在赵,微臣多次听闻苏子论辩,感觉他虽然健谈,却不免言过其实,文过饰非,空谈居多。张子虽然不善言辞,却能一语中的,求真务实。微臣听闻楚国灭越,多半是张子之谋。”
尽管此话不合实情,但张仪听出樗里疾是在想方设法为他解脱,面上虽无表现,心中却是感激。
“嗯,爱卿所言,寡人也有耳闻。”惠文公点点头,转向张仪,拱手道,“张子光临偏僻,寡人未能郊迎,失礼之处,望张子宽谅。”
张仪回揖道:“仪落难而来,君上不弃,于仪已是大恩。仪家庙祖庙,君上不废不说,且又特旨维护,更是隆恩浩荡,仪万死不足以报!”
“张子言重了!”惠文公呵呵笑道,“此事不屑提的。张子家住河西,当是寡人子民,张子祖业家庙,寡人自当维持。说到这里,张子此番回来,也算是回家了。张子是大才,寡人幸遇,即起贪心,有意请张子随侍左右,早晚指点寡人,还请张子不辞!”
张仪拱手道:“仪既为秦民,就是君上的子民,君上但有驱使,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惠文公朗声道:“好!”转对候在一侧的内臣,“拟旨,封河西郡少梁人氏张仪为右庶长,随侍寡人。另赐咸阳城府宅一座,仆役三十人,金三百,锦缎五十匹。”
“臣领旨!”
张仪没有想到惠文公会当场封官,愣怔有顷,方才起身叩道:“微臣谢君上隆恩!”
“爱卿平身。”惠文公呵呵笑道,“爱卿初来乍到,一路劳顿,先去府中将息数日,寡人再来讨教!”转对樗里疾,“这道旨就发予你了,张爱卿若是休息不好,寡人唯你是问!”
樗里疾叩道:“微臣领旨!”
第四章金牛计,张仪借力开蜀道
张仪依旧住在运来客栈原来的院落,贾舍人的院子暂由吴青住了。翌日晨起,樗里疾早早赶来,引领张仪、香女和吴青去验看惠文公赏赐的宅院。
几辆车马左转右拐,停在一处高门大院前面。众人下车,一个负责交割房产的内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礼迎接。
几人在内吏的导引下走入府门,但见深宅重舍,庭园山石,奇葩异草,无所不有。其中奢华,比楚国昭阳君的府宅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吴青两眼发直,纵使香女,也大为震撼,檀口大张,倒吸一口冷气。
张仪愣怔有顷,扭头望向樗里疾:“樗里兄,别不是弄错了吧?”
“是君上亲选的,错不了!”樗里疾呵呵笑道。
“君上亲选的?”张仪越发惊讶,“君上赏赐,难道连房舍也要钦定?”
“是啊是啊,”樗里疾呵呵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个大管家,凡有关切,事无巨细,必要亲自过问。顺便说一句,张子猜猜看,这处宅院是何来历?”
“这要请教樗里兄了。”
“此宅就是在咸阳城里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门累官三世,几代经营,多有积储,从栎阳迁来后,即在此处大兴土木,将杜府建成咸阳城里为数不多的豪门大宅之一,其中奢华远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后来,杜挚大人及一批旧党因商君一案满门抄斩,此宅就被收归宫室。近几年来,多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国戚、公子,君上皆未准允。张子是后来居上啊!”说到此处,樗里疾哈哈大笑。
“如此说来,倒让在下受宠若惊了。”张仪亦笑起来。
几人在府中巡查一圈,樗里疾吩咐宫吏将房契交予香女,又将君上所赐之物逐一交付,与吴青一道起身告辞。宫吏召集众仆役见过张仪、香女,吩咐他们各执差使去了。
午后申时,宫中使人送来一个御制匾额,上写“右庶长府”。
香女看一会儿匾额,小声念道:“右庶长府?”眉头微皱,抬头望着张仪,“这名字怪怪的,是个什么官儿?”
张仪笑道:“这是秦国官名。秦国变法之后,官爵分为二十级,从第十级左庶长开始,到第十八级大庶长,相当于卿。中间几级分别是,第十一级右庶长,第十二级左更,第十三级中更,第十四级右更,第十五级少良造,第十六级大良造,第十七级驷车庶长,都是卿位。卿下为士、大夫,共有十级,卿上为君为侯,共是两级,侯上才是公。”
香女有些纳闷地问道:“照此说来,夫君的官阶并不大,何能住上这么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张仪又笑一声,“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阶已不小了!秦国官爵合一,秦法规定只以军功晋阶,未建军功,除非君上特赐,不能晋阶,因而,迄今为止,卿以上的许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孙鞅初行变法时仅是左庶长,位居右庶长之下。后因变法有功,君上这才破格升他为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级。若不是河西和商於两战之功,公孙鞅是不能称为商君的。在下初来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长,已是大用。至于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跷——”
香女正欲问他是何蹊跷,门人禀报客人求见。张仪初来乍到,并无熟人,心里纳闷,迎出一看,竟是贾舍人候在门外。
张仪惊喜交集,急步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贾兄——”
贾舍人亦拱手贺道:“嗬,几日不见,张子就发达了!”
“什么发达?”张仪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上前携住贾舍人,“贾兄,府里请!”
二人踱进府门,在院中赏会儿景,贾舍人再次贺道:“张子有此晋身,可以一展拳脚了。”
望着鳞次栉比的房舍和错落有致的景致,张仪油然叹道:“唉,若说起来,此番得意,皆是贾兄所赐啊!”
“张子说笑了。”贾舍人呵呵笑道,“这些全是秦公所赐,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贾兄不必过谦。”张仪真诚谢道,“若是没有贾兄,在下就不会前往邯郸,就不会横遭羞辱,就不会西进入秦,当然也就不会有此际遇。”提到邯郸,不由想起苏秦,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苏秦竖子,在下将他视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现出那般嘴脸,实让在下——”闷住话头,有顷,将拳头猛然擂在一棵柳树上,“贾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梦想合纵吗?在下定要让他看看,什么叫做梦想?”
听闻此话,贾舍人慢慢敛住笑容,望着张仪,发出一声长叹:“唉!”
张仪感觉有异,望着贾舍人道:“贾兄为何兴叹?”
贾舍人缓缓说道:“为苏子。”
“为他?”张仪大怔,“此话从何说起?”
“张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谢一人,该是苏子。”
“是该谢他!”张仪冷笑一声,不无怨毒道,“不过,在下不会一下子谢完,在下会慢慢去谢,一点点地去谢,先破去他的合纵,再逼他走投无路,生不如死,再后寻个机缘,当面致谢!”
听他说出如此狠毒之语,贾舍人重重地又叹一声,连连摇头。
张仪怔道:“贾兄不会是说,在下不该如此待他吧?”
“张子如何对待苏子,是张子之事,与在下无关。不过,张子若是愿意倾听,在下可以讲述一段旧事。”
“贾兄请讲。”
贾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将前尘往事,尤其是苏秦如何煞费苦心逼他入秦等,从头至尾细述一遍,听得张仪呆若木鸡,愣怔半晌,方才如梦初醒,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原来如此!”
贾舍人轻叹一声:“唉,所以苏子哪里是想羞你?苏子忖知你在楚国或有尴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赵。苏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于一统之路,定然不会从他合纵,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统的唯有秦国,张子却与秦国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苏子苦思无计,这才想到当众羞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张子那日,在下就在苏子府中。张子走后,苏子心疼如割,涕泪滂沱,那种悲伤,真让在下心酸。那夜,苏子一宵未睡,在那听雨阁里,与在下从头忆起你们的旧事,点点滴滴,都在他的心里。在下可以看出,在这世上,苏子若是只有一个知己,就定是你。”
张仪改坐为跪,埋头于地,泪水如雨水般流下,颤声悲泣:“苏兄——”
贾舍人斜他一眼,接着说道:“临行之际,苏子再三叮嘱在下不可告诉张子。今见张子如此记恨苏子,在下心实不忍,这才和盘托出实情。如今张子已经得意,在下俗务完结,也要归山了,此来就是向张子辞别的。”
“归山?”张仪起初未听明白,继而一怔,再是一惊,忽地坐起,大睁两眼望着贾舍人,“贾兄欲归何山?”
“终南山。”
“你不是刚从终南山里回来吗?”
“那是骗你的。”贾舍人拱拱手,不无抱歉地说,“对不住张子了。”
一阵惊骇过后,张仪闭目思索,有顷,睁开眼睛,慨然叹道:“唉,想我张仪,自打娘胎里出来,从来都是下套子套人,套过苏秦,套过孙膑,套过庞涓,套过越王,套过楚王……在下自诩聪明,却不曾想,一年之内,竟是连连中套啊!”
“谁套谁并不重要,”贾舍人淡淡一笑,“张子是从鬼谷里出来的,该当明白这个。”
听闻此话,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务完结”一语,张仪心头不禁一震,紧盯舍人道:“敢问贾兄,究竟是何人?”
贾舍人缓缓说道:“张子既问,在下不敢有瞒。在下是终南山寒泉子弟子,数年前奉家师之命,出山为秦公物色治国之才。今得张子,在下这要归山复命了。”
“终南山寒泉子?”张仪喃喃重复一句,似在竭力回想这个名字。
“是的。”贾舍人郑重说道,“家师与鬼谷先生是同门师兄弟,同师于师祖关尹子,张子尊师当是在下师伯,我们是同门。”
与舍人相识数月,张仪始知是同门,免不得又是一番惊愕,怔有许久,方才拱手道:“云梦山鬼谷先生弟子张仪见过贾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