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那双杏眼, 她瞧到了自己的倒影。
冬风抬手抚上自己的眼角,那儿有白色的狐毛, 蔓延了大半张的脸,甚至连眼睛都成了兽瞳, 瞳孔有绿幽幽的光,冷冷又无情。
为了小狐和七郎报仇, 她不悔。
可她不想让小狐瞧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它该担心, 该难过,该自责得哇哇大哭了。
冬风探及灯笼面的手在半空中一停,想要收回, 下一刻,她的手被潘垚攥住。
“阿垚?”冬风跌在地上,怔了怔,抬头朝这提灯又不知来历的姑娘瞧去。
“别怕,我带着小狐来七星宫,便是应了它见你们一面。”潘垚冲冬风笑了笑。
夜风从山林深处吹来,带着几分潮湿的水炁,也将她的声音染上了几许温柔。
话落,潘垚运行功法,探及冬风腹部的手处犹如有了一个旋涡一般,妖炁如丝线一般被抽出、凝聚……最后,妖炁带着清幽之光,一点一滴,一丝一线,点滴汇聚,在潘垚手中重新成了妖丹模样。
莹莹如珠。
瞧着那珠子,冬风眉眼染上了温柔,声音都轻了去。
“七郎。”
潘垚瞧到,冬风面上那化妖的模样已经褪去,脸上没了狐毛,利爪成人手,那双手瘦得微微有些脱形,手背上的青筋和血管清晰可见,眼睛也重新黑白分明。
只是,她的内里早已经被妖炁侵蚀,骨血碎了又重塑,重塑了又碎去……如此波折重复,此时狼狈又虚弱。
这是命数当绝的征兆。
亦是人力所不能及之处。
眼下抽离了那妖丹,能够支撑冬风清明又有些许精神的,是潘垚渡了几分灵力在冬风体内。
潘垚只觉得这风吹得她眼睛有些疼,鼻子也有些发酸,她吸了吸气,声音有些闷闷,将冬风的情况的说了说。
“我活不久了,对吗?”冬风问。
如此直白……
潘垚迟疑了下,还是点了下头,坦诚道,“对。”
她也有几分愧疚,“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些时候告诉你,小狐它是半人半妖,身死后成狐鬼,要是好好修行,未必没有成鬼仙的一日。”
顿了顿,潘垚又道,“是我说得迟了。”
“傻姑娘,这事怎么能怪你?”冬风反握了下潘垚的手,抬眸瞧上潘垚的眼,里头是满足和无憾,“从小狐阿爹剜出狐珠那一天,我早就知道会如此。”
“大仇得报,知道小姐下一世也不能过得好,我心里只有畅快。”
冬风的目光看着不远处躺着的钰灵,潘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听旁边,冬风的声音又响起,有些低,也有着敬畏的虔诚。
“应当的,这是应当的……”
“我小的时候和阿奶去瞧大戏,戏文里都唱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做每一件事,都应该有代价……有今日,是小姐的代价,亦是我的代价。”
听了冬风这一句话,潘垚沉思了片刻。
……
灵炁漾过,从灯笼里跌出了一只小狐狸。
小狐还有些懵,不知此处是何处,爪子挠了挠耳朵,往四周探了探头,正想转头唤潘垚一声姐姐。
突然,它眼睛一亮,四肢齐动,如一个雪团子一般朝冬风的怀抱飞扑而去。
“阿娘,阿娘!”小狐拿脑袋拱着人,亲昵又欢喜,还有几分委屈,“阿娘,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哎,阿娘在,阿娘在。”抱着那一团的雪团子,冬风就如抱住了她的所有。
听到那一声带着哭腔的阿娘,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淋漓地洒下。
她拿脸蛋去贴那小狐狸,和以前热乎乎的小狐狸相比,如今的小狐鬼冷冰冰的,凑近了还有阴风环绕,可她不在乎。
感谢神明,感谢上天,感谢——
冬风将视线看向潘垚,有清泪滑落,泣不成声,“谢谢,谢谢你阿垚。”
潘垚摇头,不敢居功,“我没做什么,是小狐想着见你,你也心中牵挂着它,这才有今日的重逢。”
“姐姐带我吃饹饹面了。”小狐从冬风的怀中探出,从小狐狸的模样又成了小娃儿的样子。
只见它身量不高,一身白色的长裳,衣裳边缘有狐毛点缀,映衬得黑发中的那对白毛狐狸耳愈发的机灵逗趣。
“饹饹面?”冬风不解。
“恩,饹饹面!”小狐鬼满足得不行,眼睛微微眯起,“阿爹以前和我说了妲己娘娘的故事,饹饹面,活了面——吃了饹饹面便能活……我想活着回七星宫见阿娘,见阿爹。所以,我就去找饹饹面了。”
如今虽然没有活过来,可它还是见着阿娘了呀!
小狐亲昵地将手搂过冬风的脖子,依恋又娇憨,如流浪颠簸在外的小儿寻到了家,满心的安心。
“阿爹没有骗我,饸饹面是好面条,吃了它会有好事发生。我就遇到了姐姐,姐姐带着我找到阿娘了,小狐好开心好开心,真的好开心呀!”
小狐鬼接连说了好几句开心,还冲潘垚笑了笑,狐耳动动,可爱又天真。
潘垚弯眼,也冲它笑了笑。
“娘,阿爹呢?”小狐骨碌了下,又探头四处瞧,瞧到倒在血泊中的钰灵,它惊呼了一声,还拿手捂了捂眼睛,又心生好奇,指头一翘开,透过指间的缝隙偷偷瞧。
是钰灵小姐啊。
……
没有瞧到狐七,小狐鬼的眼睛闪了闪,莫名地有些心慌,它又转头催促道。
“娘,我阿爹呢?”
听到小狐一句阿爹,冬风的眼眸暗了暗,有神伤一闪而过。
七郎——
七郎早便没了。
潘垚低头瞧着掌心,那儿一粒莹莹如珠的妖丹。
想了想,她几步走了过去,单膝蹲地,将这颗妖丹搁到了冬风的掌心,低声道。
“物归原主。”
冬风瞧着掌心的那一颗狐珠,想起了狐七剜出狐珠的那一日。
那时,这颗狐珠也是这样被交到了自己的手中。一时间,她心中痛极,有血炁上涌,腥甜腥甜。
感受到自己内里的虚弱,虚弱一阵阵地涌来,犹如破了洞的布,稍稍扯了扯,那洞便破得更大了些。
又像滑了土的山坡,簌簌流土落下时,倾覆的危险迫在眉睫。
开始只是些许,转眼便是山倒。
冬风捏紧了手中的狐珠,转头看向潘垚,有几分哀求,又知自己托孤,对于这只有几面之缘的人来说有几分为难。
一时间,她迟疑了下。
最后,到底是为母的心肠占了上风。
“阿垚,我知道这事为难你了,可我也别无他法,小狐它、小狐它……”冬风摸了摸依赖着自己的小狐鬼,视线落在方才它戏耍时待着的灯笼面,狠了狠心,咬牙继续道。
“等我走后,还请你再多看顾看顾它,免它漂泊,免它无依无靠……”
潘垚也将视线看向灯笼,正想应承下。
在她在这个时代之时,她会带着它,要是寻到了回家的路子,能带上它,她也会带上。
便是不能,自己也会将它妥善安排!
话还未出口,一旁,好似母子连心一般,小狐鬼“哇的”一声哭了,好生伤心难过模样。
“小狐不要别人,小狐要跟着阿娘,阿娘去哪里,小狐也要去哪里。”
它哭得厉害,手攥着冬风的衣襟,抽抽搭搭,因着是狐鬼,它落的是血泪,血泪落下,魂体虚弱,便是这样,它尤不安地哭着、喊着不要抛下它。
那双盈着血泪的狐狸眼瞅过周围,小狐鬼心中有所感。
是为了它——
阿爹阿娘为它讨了公道,所以,阿爹走了,阿娘也要走了。
“不要、小狐不要一个人……阿娘,小狐要和阿爹阿娘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嘛,求求阿娘了,小狐不想被丢下,好难过,心里好难过。”
冬风也泣不成声,是,被丢下的人才是最难过的。
最后,她下定了决心,一捏手中的狐珠,哽着声音应承道,“好,小狐和阿爹阿娘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我们一家人一起走,谁也不害怕,谁也不难过。”
她拢它在怀中,瞬间,狐珠大放光彩。
潘垚瞧到了狐珠中出现了道虚影,是一只三尾的大狐狸,狐尾在虚空中摇摆,有莹光落下,光笼着冬风和小狐鬼。
那是狐七。
小狐鬼的阿爹,冬风的夫婿。
“谢谢。”一声谢谢很轻,也很重,男子的声音温文,只见大狐狸温柔地瞧过冬风和小狐鬼,狐尾将其包裹,似拢着它此生最为珍贵的存在。
转瞬的功夫,鬼影山湖泊旁的土砾地上没有了小狐鬼,也没有了冬风和大狐狸。
潘垚提着灯,心下空落落的。
到了最后,小狐鬼还是不想修鬼仙了。
也是,不论是饸饹面还是鬼仙,它们都不是它真正想要的。它想要的,从来只有阿爹和阿娘,是一家人永远的在一处。
“再见了小狐鬼。”
……
风从悬崖深处吹来,卷过山洞,穿过涯壁,带着几分呜咽幽鸣,像潘垚此时的心情。
最后,夜风晃动着远处的鬼影山群树招摇,如有鬼影万千,声势赫赫。
潘垚提着灯站在这一处,感受到有一道疾光朝这边疾驰而来。
人未至,风声先将他的动静传来。
潘垚握着灯的手紧了紧,回身瞧去,这一次,她没有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