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眼前的一幕,饶是他一身不凡的修为,心下剧痛之下,脚步都踉跄了几下。
他探出手,想要碰触却又不敢,瞪着一双铜铃眼,视线扫过钰灵紧闭的眼,破了心的胸口,视线往下,右腿处都是斑驳模糊的血肉。
血迹仍然新鲜,滴滴答答地落着,好似还有余温一般。
可人却再也醒不来,魂都散了去。
甚至、甚至他的儿——
他蕴养在钰灵体中的儿,那胎身胎的残骸也没了踪迹。
“不,不可能。”再抬眼,妙清道人的眼都怒红了,“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一甩拂尘,此地有疾风起,风卷着沙砾如江面翻腾而来的巨浪,猛地朝潘垚袭去,最后,它停在潘垚面门之前只一指长的地方,化作了一柄悬空的利刃,威势赫赫。
“说!是不是你?”妙清道人的脸阴了下来。
风袭来时将潘垚的发吹拂起,露出光洁的眉眼,沁凉月夜下,她提着一盏圆面的灯笼,灯炳上,一只蝴蝶在凛冽的风中震了震翅膀,意外地没有被吹飞。
“不是我。”如蝶翼的睫羽动了动,潘垚抬眼瞧妙清道人,应得坦荡。
“那是谁?”妙清道人怒喝。
他的神情和模样无不说明他此时的怒意恨意,只等问出了人,他定是要千刀万剐,以消他心头之恨,
不,千刀万剐还不够,他定得将其挫骨扬灰,便是灵魂也不放过,定要丢到他修行的浮生一梦之中,过世间最苦,历人世最难……让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此,方消他心头些许伤痛。
“我的儿,我的钰灵……”妙清道人瞧一眼躺在土砾地上的人,看一眼,痛一眼,“是谁,究竟是谁,你快从实招来!我妙清饶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剑直指潘垚,有凛凛剑光。
潘垚不答反问,“知道了是谁,你待怎样,就像对待府君一样吗?”
“府君?”妙清道人皱了皱眉,“这是谁?”
“谢予安。”潘垚手一扬,手中出现一道打鬼棒。
只见打鬼棒往前一扬,将指在她面前那一柄灵炁化成的利剑抽散,身形往后一退,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谢予安?
妙清道人面上有几分惊疑,不知此人为何提起谢予安,还唤他一声府君。
更甚至,说起谢予安,她瞧着自己的眼里簇着几分火,一瞧便是个性子犟的,又倔又犟。
“你认得吾徒?”妙清道人再看潘垚手中的那根打鬼棒。
只见棍面光滑,【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字龙飞凤舞,隐隐有功德之光。
可见此人年纪虽小,天资却不错,且修的是正派功法,行的是惩强扶弱之道,这才修得这一法器如此有灵。
……
钰灵心口的那一个【丐】字,妙清道人自然瞧到了,如今再瞧这一个打鬼棒,他心中明白,钰灵不是面前人所杀。
这般行事的人,做不出这般折辱之事。
有折辱之意的人,定是和钰灵有旧怨。
可他还是恨,还是迁怒,恨这人眼睁睁地瞧着他的钰灵身死,眼睁睁地瞧着人在钰灵心口落下一个【丐】字。
这便是错,是过,是罪!
认得谢予安又如何,如今,便是谢予安都尽在他手中,只等着他心剑修成,一举斩杀邪神,功德加身,修得人仙之位。
潘垚呸了他一声,“你才不配做府君的师父!”
妙清道人也阴着脸,“小丫头,我没空和你闲话家常,如今是我在问你话,你再不将事情一一道来,就休怪老道我手下不留情,外人道我以大欺小了!”
潘垚没有理他,手中的灯笼重新化作了盘龙镯子,龙首咬着龙尾,那一只蝴蝶却没有再入灯笼,她握着打鬼棒的手朝蝴蝶探去。
蝶翼颤颤,落在了潘垚指尖之上。
潘垚抬起头,目光看向了远方,“原来,一开始您便告诉了我如何做,是我愚笨了,这时才想明白。”
蝴蝶又震了震翅膀,似在附和欣慰。
妙清道人心下有不安,也看向了远处。
只见除了如鬼影摇晃的山峦,再有便是笼着夜色的一片天,天幕是幽蓝之色,蜿蜒了山峦的形状。
夜色将去,日间将来,天边有些许明亮之色。
谁?
这是和谁在说话。
潘垚看向妙清道人,神情认真,“没有人害了钰灵小姐,是她自己害了自己,道长你也一样。”
随着话落,潘垚打鬼棒一扬,朝鬼影山的湖面扬去。瞬间,打鬼棒上的诛邪诸字如莹光落下,切断了蒙昧着水下诸尸的障眼之法,它们停了血雾和尸气朝水下秘地涌去的轨迹,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白眼仁的眼中有了眼珠,先是缝大,再如豆大……最后,黑得如墨的瞳孔遍布眼睛,他们仰贴着水面,各个朝妙清道人瞧来。
妙清道人惊得往后退了一步,“这、这是——不可能,不可能。”
鬼影山上的树如鬼影一般,数以万千的朝妙清道人卷去,与此同时,湖泊中起了大浪,尸山裹挟着滔天的怨怒之意朝妙清道人压来,以人力无法抗拒的姿态。
只瞬间的功夫,掐着法诀的妙清道人便被这鬼影缠上,湖水倾覆。
潘垚瞧着湖水之中,妙清道人甩着拂尘,莹光道法一道一道打出,可那光亮却只如凄冷夜晚上零星的一点星光,照不亮黑夜,驱不散寒冷。
他也如坠入泥潭之中一样,越挣扎,越往下沉。
最后,潘垚的目光落在那微微振翅的蝴蝶身上。
不记得谁说过这样一句话,风能吹起一张大纸,卷着枯叶枯枝往前,簌簌而响,可它却卷不走一只振翅的蝴蝶。
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屈从。1
不屈从……
冬风是这样。
湖底无辜死去的人亦是如此。
……
第243章
六月的天气候多变, 早晨时还是一片的碧空如洗,临了午时,狂风大作, 能见天边有云翻滚而来, 转瞬的功夫,豆大的雨水便落了下来。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雨水砸在水面上起了层层涟漪,砸在黄泥上,只片刻的功夫,地上便有了水洼坑坑。
“这天儿变得可真快, 好悬我们这一行人跑得够快,不然便成落汤鸡了。”
茶寮里,跑商的商人拍了拍身上的浮水,又抓过桌上的蒲扇,一下又一下地给自己扇着风。
他眯眼瞧着雨水一粒粒砸下,在茶寮的木头檐下凝聚,继而成细密的珠帘, 又忍不住喟叹,道。
“落了一趟的雨倒是也好, 凉快!之前可闷都厉害,你瞧我,”一扯领口,露出脖子下头, “长了一圈儿的痱疮, 可痒死我喽!”
“哎哟!这是有点严重!”
卖茶的是个老婆子,花白的发,穿一身蓝色的土布, 脚下踩着黑布鞋,腰间别着洗得泛白的围巾。
她探头瞅了跑商的汉子一眼,都被他脖子上那细细密密的痱疮吓了一跳,目光往下,视线落在跑商汉子脚上那穿得几乎要磨破的黑鞋子上,不无同情地道。
“唉,你们这些做大生意的也不容易,我瞧你这痱疮都要磨烂了,脸晒得也黑,这脖子和脸蛋都成两个色了。”
卖茶阿婆感叹一句,又拿酒提子舀了几碗酸梅汤,往跑商汉子们的面前一搁,笑道。
“喏,吃吧,算陈婆子我请你们的,往回走时,再来光顾我们摊子就成。”
“哈哈,老婶婶客气了,都是做点小买小卖的生意糊糊口,怎么能贪你这份便宜?不用你请,回来顺道了,我们一准儿再来,一会儿一道算上啊!”
“就是就是!”同行的人附和,不忘再点个单,“方才这凉糕的滋味好,婶儿,再给我们上两盘……对了,你这儿有耐放的粮食不?回头给我们带三天的份,我们雨停了我们带上,再往下可不好找食宿的地儿了。”
出门在外没啥讲究,有口吃的就行,挨饿的滋味可不好受,冷饭冷汤都好吃。
“有有有,你们先吃着,我给你们准备去。”陈阿婆忙不迭应下,乐呵呵地又忙活开来,转过头,就见里头那一桌里,小姑娘朝这边瞅来。
哎哟个乖乖。
陈婆子稀罕得不行。
她老婆子就没瞧过这样水灵的小丫头,一双水汪汪的杏儿眼,叫人瞧了便欢喜,像夏日生了荷叶的小池塘,秋日挂着累累硕果的柿子树,冬日躲在家中瞧窗外的一场雪落……
只瞧一眼,便是满心的舒服和欢喜。
怎么有这般讨喜的小丫头呢!
陈婆子眯了眯眼,瞅着小姑娘瞧着跑商的汉子那一桌,想道,是不是也馋这酸梅汤了?夏日里吃一碗,冰溜溜又酸酸甜甜的,可解暑了。
阿婆大方,也送一碗?
视线一转,瞧到小姑娘身边跟着的人时,陈婆子的脸色僵了僵,瞬间,她像是被掐了脖子的大鸭子,一嘴的嘎嘎嘎都叫不出来了。
瞧着这样一个人,她老婆子算是知道了戏文里唱的,人有势是何意了。
罢罢,她有心想送,奈何人兄长生得太凶,她一个老婆子胆儿小,还是好生做生意不拉呱了。
那边,跑商的汉子热热闹闹,大嗓门的说着话,陈婆子只觉得自己的胆子也大了一些。
她一边收拾灶台做吃食,一边瞅着那一桌两人的桌子。
只见小姑娘托着腮,听得认真。
她旁边坐着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帽檐下露出下颌骨,清俊瘦削,虽然瞧不清生得是什么模样,只看这一身气质便知也不差,可就是有些怪,这炎炎六月天,他穿着一身黑衣赤凤服,那帽子也是赤色的。
那露在外头的脸色还白得吓人,自进了茶寮,她就没听他说过话,甚至呼吸声好似都没听到。
要不是人还坐在那儿,她老婆子都要以为这是个死人喽!
……
陈婆子瞧了两眼,便有些不敢多瞧,只觉得这人冷冷的,莫名还有些凶,多瞧几眼,她的心口就开始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