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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锦却只浅浅向他行了一礼,道:“陛下,奴婢还有些事要请教薛大人,恐怕要再耽搁些时辰。”
    “无碍,朕在这等着你。”萧北冥平静而冷冽的目光落在乔氏与薛振源身上,两人纷纷低下了头。
    宜锦道:“还请父亲随我到鹤鸣斋一趟。”
    薛振源不知宜锦所为何事,但陛下发了话,他根本不敢推辞。
    然而到了鹤鸣斋,宜锦望着熟悉的场景,却只觉物是人非,心中莫名难受,她道:“当初柳氏以薛瑀需要温书为由,让阿珩搬出了鹤鸣斋。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娘亲亲手为他所备。旁人没有资格住进这里。”
    薛振源背着手,冷笑道:“你就是这样同你父亲说话的?薛瑀也是你的兄长,你以为你如今有陛下撑腰,就能同我这样说话?”
    宜锦一想到阿珩病入膏肓,眼前所谓的父亲竟任由柳氏磋磨阿珩,心肠便硬的不能再硬。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乖巧听话,唯唯诺诺,而是回以同样的冷笑,“何为父?是生而不养为父?还是明明已与人无媒苟合,仍要娶我娘亲填薛家这个无底洞,令我姊弟三人受尽苦楚者为父?”
    薛振源神色原本正常,在听到后半句时却忽而变了脸色,他铁青着脸,像是被人踩了痛脚,低吼道:“谁同你说的?!是谁同你说的?”
    宜锦嘲讽地看着他,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她只冷冷道:“薛大人若是执意让薛瑀住鹤鸣斋,那就将我娘亲从前置办的旧物对着嫁妆单子一样一样挪到阿珩房中。另外,玉暖坞从前也是娘亲亲自替我和宜兰置办,还请薛大人将玉暖坞也物归原主。”
    薛振源见她轻描淡写便将此事定下,心中一股郁气无从发泄,却又明白宜锦并非当初的宜锦。
    造成这一切的,皆是柳氏动了薛珩将宜锦逼得太狠,如今这恶果叫宜清和薛瑀来承受也并不算冤枉。
    他很快衡量利弊,扯了扯僵硬的笑容,忍住心底的怒气,安抚道:“知知,你也知道,柳氏她性格强势,为父在她面前向来不好说话。”
    “不如这样,我即刻吩咐下人去办,只是陛下仍在这里,如此大张旗鼓,到底于薛家声誉有碍。”
    宜锦并没有因为这一声知知而动容,自娘亲去后,除了宜兰,旁人也不会称呼她的小字,薛振源也只在有求于她时才会这么叫她。
    “那日在宫中我便说过,什么侯府的颜面,什么世袭的爵位,我全都不在乎。我只要从今以后阿珩再不受任何委屈。这里属于娘亲,属于我们姐弟三人的东西,一件都不准动。”
    她的语气冷冷清清,却坚定异常。
    风雪中,她的披风微微荡起,耳边轻柔的风浮动着她的发丝。
    令她想起当年娘亲在时,也是如此温柔地拂过她的发髻,在她耳边柔声轻语,那一声“知知”这辈子她都不会忘记。
    可是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唤她了。
    终此一生,这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爱她的人了。
    她眼眶微酸,想起娘亲这短暂而又悲苦的一生,中间又有多少辛酸不幸是眼前这个男人给予的,到了这里,她只剩下怨,再没有一丝心软。
    她只恨当年自己太过软弱,既没有保护好娘亲,也没有保护好姐姐和阿珩。
    薛振源见怀柔之计没有用处,眼光立时冷了下来,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陛下面前闹吧。即便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仍旧是薛珩的家,他那个样子,日后议亲,也只能靠着侯府的名声,将侯府的名声坏了,薛珩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薛振源始终不信宜锦能做出让薛家覆灭之事,他深知宜锦是最会为宜兰与阿珩考虑的,不可能什么都不顾。
    宜锦却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她想起萧北冥同她说的,人活在这世上,往往看谁更豁得出去。
    她极为冷静,“侯府是侯府,薛大人是薛大人。当年薛大人以姻亲骗取娘亲的嫁妆填补户部贪墨亏空,又在娘亲临盆之际让柳氏带着一儿一女外室子找上门来,又可曾有半点廉耻之心?陛下也不会需要这样官德不修的臣子,不需要这样污秽的侯门世家。”
    “从始至终,薛大人也没想过让阿珩继承爵位,既然如此,这爵位有没有,又有何重要?”
    薛振源见她毫不退让,心中也有些没底,他问道:“那宜兰呢?她远嫁陆寒宵,陆家本就不喜她,如今再没了侯府的娘家,她在陆家该如何自处?”
    宜锦的目光越来越冷,她几乎无法明白,一个父亲竟能说出这般猪狗不如的话,“阿姐的婚事,是你和柳氏一起定下。倘若阿姐过得不好,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
    眼前女子分毫不让,面若冰霜,似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薛振源到底是怕了。
    他没有宜锦豁得出去,侯府到了他这一脉,已大不如前,更何况他还有个嫡亲的弟弟,倘若那陈年旧事被翻出,削爵都是小事。
    左右衡量,将玉暖坞和鹤鸣斋物归原主,竟是最划算的买卖。
    半晌,薛振源一挥衣袖,冷冷看着宜锦:“我如你所愿,但愿你不要后悔。从今日起,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在宫中是死是活,我也不会过问半个字。”
    这样的威胁对宜锦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自她入宫那一日起,旁人都能收到一两封家书,而她却从未收到过。
    倘若之前她只以为薛振源公事繁忙,父爱隐晦,那么如今,她便知他实则是冷漠自私。
    这样也好,没有任何期待,以后就不会再为了此事伤神难过。
    薛振源既然答应,便没有拖延的道理,他挥了挥手,一脸不情愿地吩咐管家薛聪将宜清和薛瑀的东西搬去西苑,之后便不再管。
    *
    薛珩再次醒来时,已回到了自己的鹤鸣斋,庭院里积雪正盛,翠绿的松柏依旧亭亭,廊檐下喜庆的羊角宫灯随风摇摆,给雪地铺上一层朦胧的光。
    他没问为何自己会回到此处,只是愣愣地问徐姆:“阿姆,阿姐呢?”
    徐姆眼中含泪,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怕阿珩担心,却又不忍骗他,便道:“你宜锦阿姐回宫了。”
    薛珩没有哭也没有闹,少年沉静的脸上露出难受的神情,“那我要怎样才能到宫里去见阿姐呢?既然阿姐不能时常来看我,我便去看阿姐。”
    徐姆叹了口气,给出了一个明知永远也不可能的期许,“你专心读书,来年若能考个功名,授了官职,日后便能时时见到你阿姐了。”
    少年缓缓转身便回了书房,身后徐姆催着他用膳,他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却顺着寒风飘过来,“阿姆,我要去温书。”
    他知道,自己总是让阿姐担心,他太笨,太弱了。
    他也想要保护阿姐,想要阿姐从此后不再为了他弯任何一次腰。
    第22章 袒护
    青幄马车终于在茫茫夜色下驶入巍峨宏伟的皇城, 城墙关隘上旌旗猎猎,宋骁率禁军将士守在此处。
    回程途中,宜锦没有再看车帘外的景色, 临近城门,她垂首,发髻上的银步摇随着马车的晃动轻颤,“今日, 奴婢举止僭越,让陛下为难了。”
    萧北冥默默注视着她发间那只银步摇, 细碎的光铺满了她半张莹白的面颊。
    “今日欢喜吗?”
    他的声音像是山间某处暗流冲刷过砂砾的声音,沉静而清冽。
    宜锦与他对视,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似乎能抚平所有不安,惶恐,她道:“陛下许奴婢为母亲上香,在侯府替奴婢撑腰, 让奴婢能见到阿弟, 奴婢很高兴。”
    “那么, 别的都不要放在心上。”
    她所谓的僭越, 只是让薛振源还回了应还的东西。他还怕她不够僭越,再让人欺负。
    宜锦愣愣看着他微垂的眼睑,眼底有些许晶莹,她的十指紧紧交缠,胸腔里那颗心跳得飞快。
    这样肆无忌惮的袒护, 从来只有娘亲能给她。
    两人一直到皇极殿都没有再说话, 但气氛却格外祥和。
    入了内殿, 却见芰荷正从红木填漆食盒中取出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宜锦怔然,听邬喜来说道:“陛下知道姑娘今日生辰, 特意叫芰荷姑娘备了长寿面,也想博个好意头。”
    芰荷一身水红色袄裙,喜庆吉利,替她摆好食箸,边附在她耳畔悄声道:“姑娘,生辰吉乐。陛下早几日便向我打听了你的喜好,连这份寿面,也是陛下亲自所做。”
    后厨的面粉都快被陛下糟蹋完了,才算做出来一份像样能吃的。
    她从前总以为,那些话本故事里男子为女子下庖厨的事情都是骗人的,结果确有其事。
    宜锦接过热乎乎的长寿面,热气盈蕴,将她的面容遮住,也遮住她眼底的酸涩。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的父亲不记得,但萧北冥却记得。
    怪不得他会带她出宫,方才会问她今日够不够欢喜,怕她孤单,晚上还让芰荷来陪着她。
    面不够劲道,切得有些粗糙,口味偏咸,但宜锦却一根都没剩下,一股热意自肺腑发散开来,她眉眼弯弯,“面很好吃,多谢陛下。”
    萧北冥应了声,看向见了底的那碗面,耳根微不可见地红了红。
    她若喜欢,以后每年他都做。
    他额间微微有汗渍,忍了一路的不适,他想应是那旧疾又作祟了,不想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于是出言道:“逛了一夜,你也该累了,回去歇着吧。”
    宜锦本要退下,目光忽然触及他绷紧的、青筋微跳的右手,而他半靠在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上,腰背不似往日挺直,重心都落在两侧扶手上,脸上较之平常也苍白许多。
    她黛眉紧蹙,担忧写在脸上,可是她知道,他若不想让她留下,谁来说也无用。
    邬喜来和骆宝就守在殿外,倘若有事,他们二人应该能处理。
    宜锦离了内殿,就停驻在皇极殿廊下,殿中灯火通明,她徘徊踱步,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邬喜来宣了太医,进殿前对宜锦道:“薛姑娘回去歇着吧。这里有老奴照料,不会出事的。”
    宜锦摇了摇头,她要知道他无碍,才能安心。
    她就在这里守着。
    芰荷见她铁了心思,也不再劝说,只是静静陪她等着。
    *
    邬喜来进殿后,便知道陛下又犯病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吩咐骆宝备水,一边替萧北冥更衣。
    他的外衫如同被雨水淋过,湿腻腻地粘在身上,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丹凤眼微微眯着,血红色的浓雾在他眼中聚拢,唯有青筋盘亘的右手显示着他正试图以残存的理智困住身体里觉醒的猛兽。
    腿部开始传出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疼痛,那疼痛如波浪般起伏不定,一个浪头盖过另一个浪头,直到薄唇浸出血痕,他也没吭一声。
    邬喜来不知如何是好,去请了太医,此刻只有等待,直到萧北冥哑声道:“将那件双龙抢珠的寝衣拿来。”
    邬喜来一愣,忙应了一声,他知道那个檀木匣子,明明极不起眼,陛下却将那匣子放在触手可及之处。
    萧北冥将那件冰丝的寝衣覆在面上,他忍痛而显得愈发粗重的喘息喷薄在那层薄薄的布料上,淡淡的,熟悉的兰香被反哺到鼻腔中,令他头脑中炸裂般的疼痛缓和了片刻。
    那股想要嗜血杀人的欲望渐渐退却。
    太医匆匆赶来,片刻不敢歇息,小心翼翼替萧北冥诊脉后,跪下道:
    “陛下当初为治疗腿疾,用了太多的麻沸散,麻沸散中含有大量曼陀罗,过量使用会导致毒素积年累月在体内运转,永远无法消灭殆尽。然臣此次替陛下把脉,发现陛下症状有所恶化,再这样下去,恐怕多发病一次,便……”
    那太医额间冷汗直冒,跪地连连叩首,低声道:“陛下,如今您的病症愈发严重,京中也只有谢清则可以一试,他才云游归京,陛下不能再耽搁了……”
    萧北冥任由骆宝替他擦着额上的汗,他忍着痛低声道:“下去吧。”
    腿部的疼痛已然到了极致,以至于他说完这句话,静默了许久。
    萧北冥动了动眼睑,却没有睁开眼睛,任由冒着热气的水流渐渐将自己包裹。
    缥缈的水雾让他清冷立体的脸透出出尘的意味。
    他抹了抹眼睫上的水痕,光怪陆离的世界变得清晰无比,目光落在自己丑陋的残肢上,小腿宛若嶙峋怪石,线条扭曲,伤痕狰狞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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