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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贞观捏着那一页纸,至今不曾翻开看过,他只说让芳姐儿稍安勿躁,他自己看了再说。
    结果刚刚展开那一页纸,顾贞观表情便骤然阴沉下来,转而透出几分伤怀。
    “芳姐儿,你跟我来吧。”
    他抬脚出门,朝着书房走去。
    顾瑶芳咬咬牙,犹豫了许久,还是跟上。
    顾怀袖一直站在外面,在道士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悄悄藏到后面去了。
    看着离去的顾贞观跟顾瑶芳的身影,她不由得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轻轻抬起自己的手指,顾怀袖无意识摩挲了一下自己右手拇指指甲,微微一咬下唇,还是跟了过去。
    书房在右侧,连接着堂屋,掀了帘子,就见到迎面摆着一架八宝琉璃画红梅报春图的屏风。
    绕过这屏风,就是老爷顾贞观的书案了。
    他坐下来,手一指那砚台:“你来研墨。”
    顾瑶芳依言而做,过来便拾起墨,在砚台里研墨了起来。“爹爹,张道长可是说了什么?”
    目光飘向被顾贞观压在下面的一页纸,顾瑶芳对批命的结果,还是很好奇的。
    顾贞观提了笔,蘸了墨,却久久没动。
    他仿佛经历着什么挣扎,又把一支笔给搁下,“你自己也看看吧……”
    将那一页纸,递给了顾瑶芳,顾贞观看着她的表情。
    纸上写着道士给顾瑶芳算的命——
    自古红颜多薄命,花自飘零水自流;若要问询还生术,鸠占鹊巢一线光。
    头一句便是触目惊心了,可后面的便给人一种颇为朦胧之感,像是蒙着面纱,看不清晰。
    若要问询还生术,鸠占鹊巢一线光。
    鸠占鹊巢的意思……
    鸠将蛋产于雀巢之内,乃是叫雀来为鸠养育后代……
    顾瑶芳浑身一震,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不……这……”
    这批命很简单,顾瑶芳乃是红颜薄命,若要问破解之法,只有一个:将顾瑶芳送给别人养,成为别人的女儿,才有可能获得“一线”之生机!
    顾贞观垂下头,说了一句让顾瑶芳死都想不到的话:“芳姐儿,张道长乃是天师,灵验无比。前日方有一家人,因不他言,夜半走水,烧了满家,竟然无一活口。为了我顾家,也为了芳姐儿你,我不得不将你送给别家……”
    “爹!你疯了!”
    事到如今,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顾瑶芳摇着头,脸上那刻毒的表情终于没能藏住,在这等关键时刻,露了痕迹:“我是你的亲骨肉啊!爹,那个臭道士一定胡说八道。人定胜天,怎能轻信游方术士之言?!”
    这时候,顾瑶芳却称呼那些道士为游方术士了。
    好,好哇,好得很。
    顾贞观方才那痛惜的表现,一点一点地消减下去,他一张老脸都快挂不住了,若非一生坚毅,几乎就是要老泪纵横。
    “两年前那道士来府上,你信了,说天师救你性命;前几日,你又为了遮掩,不想嫁人,叫了那道士来;可今日,我找了个道士来为你批命,你却横指人为游方术士!如此前后不一,我如何能信你!”
    声音隐约带了几分尖锐,严厉的斥责,让顾瑶芳忘记了哭泣。
    顾贞观尽量放缓了声音,他两年之前取舍过一回,那时候他还不知事情已经严重至此。
    自打因厌恶官场污秽而辞官归隐,甚至隐居山林,大半时间都在寻访名山大川之中度过,府里的事情一直都是她娘管着。又兼之芳姐儿才华素高,以为她定然能拿捏自己的分寸,不料终究还是错了……
    而两年之后的今日,他还要重新取舍一回。
    “芳姐儿,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莫要欺负我年纪大了,眼睛瞎了。即便是我眼盲了,可心不盲!两年前不知,我纵容得你一回,以为你定然不会糊涂,可待与张家议亲之时,你才叫我看清楚啊!这样的姑娘家,合该拉出去浸猪笼的!”
    顾瑶芳一下跪在了地上,仰头望着顾贞观。
    顾老爷身子都在颤抖,瞪视着她,胡子也跟着身子颤抖。
    这一下,才是真真正正地把话说亮堂了,犹如惊雷划破寂静,闪电刺破夜幕!
    一下子没了力气,顾瑶芳软倒,眼底带了几分死灰颜色,仿佛瞬间被人抽空了生气。
    然而顾贞观的话,还没结束。
    他那声音,忽然就变得特别平静:“你娘在世的时候宠着你一些,我也偏听偏信,觉得你比袖姐儿好,我甚至还想过,若你是个男儿,日后科举未必不能一举夺魁。没人能否认你的才华,可你偏偏自甘堕落,自为下贱!”
    “两年前我便觉得不对,那时候没多想。你污蔑袖姐儿也好,栽赃她也罢,因着袖姐儿心宽,能忍,我念着你娘生前格外疼你,又因你娘生前也同我说过袖姐儿不好,我想着袖姐儿性子格外放纵一些儿,未必是没可能的。所以即便知道些眉目,也因为种种忧烦之事忽略了过去。”
    这,便是顾贞观两年前的取舍了。
    “你与袖姐儿本是姐妹,她名声坏了,你却不受分毫的影响,踩着袖姐儿上去!袖姐儿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人诟诬。我最担心的,是你——原以为事情没到那一步,我心存了幻想,可却是错了。”
    这一错,便是两年。
    而今芳姐儿死活不肯嫁,顾贞观再糊涂,也该明白了!
    他从岸上取了一封信,扔下去,给了顾瑶芳:“你自己看看!这才到京城多久?刚刚到家,你就指使着自己贴身丫鬟出去送信,若不是老徐头半路拦住,我怕还不知道,你顾瑶芳攀上这么大一棵树,也难怪你瞧不起张家!”
    方才在游廊上,顾瑶芳从袖中取了一封信给青溪,要她趁着刚刚回京,前后都乱着,着人送信出去。谁料想,这一封信竟然被老徐头给截下了!
    信封上头,字迹清秀,不是顾瑶芳的,又是谁的?
    她惨笑一声:“父亲欲如何处置我?”
    “我顾家庙小,容不下你这身份尊贵的。道士为你批了命,你终究不是我顾家的骨肉,即便有,也得割下。”顾贞观咬着牙,一字一句像是透着血气,可说出话的时候,便平和了,“内务府汉军旗六品翎长林恒大人乃是我旧识。其家中由张道长算过,恰缺了一女,否则家宅不宁。我修书一封,你即日便去吧。”
    “不——”顾瑶芳嘶喊起来,“那林恒不过是个从六品的翎长,芝麻小官,凭什么敢收我当女儿!”
    顾贞观已然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是为父最后一次成全你,别不识抬举!”
    他提笔,不再理会顾瑶芳,狠心写下一封信,从此以后断绝了顾瑶芳跟顾家的关系,信上写明了,将顾瑶芳过给那内务府翎长林恒。
    顾贞观是汉人,可收容顾瑶芳的,却是汉军旗出身的。
    哪个高攀哪个,还不一定。
    如此眼光浅短的女儿……
    顾贞观真是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
    他将那封信扔给顾瑶芳,道:“你走吧,好歹父女一场,最后偏心你一回。日后你是荣华富贵,还是身败名裂潦倒落魄,都与我顾家无关了。老徐,送林姑娘出去。”
    林姑娘,呵……
    林姑娘,哈哈哈……
    顾瑶芳笑了出来,满脸都是泪,几乎是被老徐头给架出去的。
    顾贞观颓然坐下,沉默了许久,才看向那一扇朝西开的雕窗,道:“进来吧。”
    许久不曾有动静,过了约莫有半刻钟,才有一道影子,缓缓绕过窗,朝前面来。
    一片阴影落在书房门前的水磨石地面上,顾怀袖垂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浓重的阴影。湖蓝底子镶嵌着白狐毛的半臂,里头是浅白色的衫子,下头一条青缎暗花细丝褶裙,真真是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一步步走来,垂首立在书案前,声音平缓,似无悲喜:“父亲。”
    ☆、第二十三章 水落石出
    一碗水,少有能端平的时候。
    顾贞观不是圣人,再厉害也无法真正地洞明一切。
    早先因为她娘的缘故,说没偏心芳姐儿那是假的,现在看到袖姐儿这冷淡而克制的表情,他狠狠地一叹气,道:“坐。”
    顾怀袖没坐,只道:“女儿不敢。”
    不敢。
    顾贞观又是一会儿没说话,“你不愿坐,便罢了。想必你大姐的事情,你也听了个明白吧?”
    “大姐的事情,怀袖不清楚,林姑娘的事情,却还知道一二。”
    顾怀袖说出口的话,冷漠到了极点。
    看样子,顾贞观是真的知道了这一切。可他还是选择成全了顾瑶芳,正如顾贞观自己所言:最后偏心芳姐儿一回。
    内务府,太子势力范围;翎长林恒,惯会讨好巴结上司;顾瑶芳已二十,虽过了十七选秀之龄,有个内务府的林恒在,怎么做还不知呢。
    这一切,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偏心。
    即便觉得顾贞观这样的做法是出于血脉亲情,可顾怀袖心里不大舒服。
    顾瑶芳要从顾家的大小姐,变成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林姑娘”,顾怀袖不觉得有任何的可惜。
    走了一个顾瑶芳,对她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从来就没有什么姐妹亲情,顾瑶芳走了,她清净。
    “往日,是我不察,也因着偏心,纵容了芳姐儿。”
    顾贞观开始慢慢地说话了,他觉得袖姐儿多半是寒了心,可不说又能怎样?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道士批过命,说我顾家不该有这么个闺女,正好我前些年同僚缺一个女儿,就把她过继了去。从此以后,再与我顾家没有关系。我一向是相信清者自清的说法的,你能忍芳姐儿这么久,也是能成大事的人。”
    女儿家,需要成什么大事?
    顾怀袖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就喜欢吃喝玩乐,也胸无大志。
    顾瑶芳那些野心,她真没有。
    所以现在,她听着顾贞观这些话,略觉得有几分好笑。
    “父亲,我能忍,并非因为我不怨林姑娘。相反,今日父亲难得打开了天窗,同女儿说句亮话,那女儿也就告诉父亲——”
    她顿了一顿,脸上扬起笑容,显得灿烂而冰冷:“我顾怀袖,绝非善类。我能忍,不过是因为她与太子勾搭,反算计得我受制于人,一直不敢把脏水泼回去。若有一日,给我机会,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什么不在乎,全是假话!
    顾怀袖今日也是被激了。
    顾瑶芳是个命好的,娘没死的时候,娘护着她;娘死了,还有爹护着;等到一切被揭穿了,他们各自都在心里揣着明白,结果还要为顾瑶芳铺好了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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