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疏桐生活过得很有规律,每天骑着他的老白马去枢密院,忙完公务后打马回家,自己做饭,看书,练习他的小隶。三个月后,他对皇朝各地的军事要塞,将领士官及战时运作机制已经非常了解了,此后,每天晚上他不再看书,而是用他那一手漂亮的小隶开始写一份长长的奏章。
十五天后,这份长长的奏章出现在天子的南书房里,皇帝坐在龙案前,神态严肃,眉头轻皱,细细地读了好几遍,沉声道,“传陶疏桐南书房见驾”。
陶疏桐穿着崭新的淡蓝色从五品的官衣,跪在南书房内对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这是臣子第一次谨见天子时的礼仪。
“陶爱卿平身,快请座”皇帝起身扶起陶疏桐,两人分别坐在一条立几两侧,黄怡端上茶来,拱身退出。
“爱卿呀,你的折子朕看了,看完恍觉全身发冷,惶惶然也,我大楚军队竟至如此吗?”
“陛下,自神佑八年起,我朝与西北后燕大小战事三十二起,无一胜迹,想我朝八千万人口,军簿在册兵丁一千六百万,财税收入之四十用于供养军队,却为何对总人口区区三百万的后燕屡战屡败,束手无策?原因无出其他,一我朝军队虽号称一千六百万,王候将相后代子孙府军领虚职者去之十之有二,剩者八中有六为战时临招兵丁,战斗力几可忽略不计,有二为战斗兵源,却经年缺乏操练,各州区将领固定,无名将统帅,更莫谈军气,反观后燕,地处苦寒,莫谈财富,饥饱难达,三百万人口几乎全民皆兵,更有骁勇战将无数,对我大楚财富虎视耽耽,虽无军气,但狼子野心却也是势不可挡。”
“朕当如何”皇帝以手支额,看向他道。
“陛下,我朝急需要一场胜利,只有在得胜的情况下,种种改革才能顺利进行”
“卿可为朕去西北主持大局?”
“得陛下如此信任,臣本甚感荣兴,但臣的职务和资历恐难服众。”
“无防,朕来安排。”
随后的几天,陶疏桐一直陪王伴驾,与皇帝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去达官显贵云集的明贤居吃了个饭,皇帝笑语晏晏地不断地为陶疏桐夹菜;他们在夕阳西下时,一起打马悠闲地在上京十里柳堤赏花,温润的皇帝还时不时轻轻地帮陶疏桐抚去肩上落叶;不出三五天,陶疏桐成了皇帝陛下面前大红人的消息便在上京强劲的八卦风中,传遍了皇朝的角角落落。
事件的当事人正坐在南书房悠闲地喝茶,两人商量着变革的一些细节,一小内侍进来请道
“美人娘娘来探望陛下,正在门外候旨”。
“传”
陶疏桐垂首,面色平静无波。
一红衣美人走了进来,手里小心地端着一白瓷小盅,“陛下,这是臣妾细火慢慢煨了半日的珍珠莲子羹,快趁热尝尝”芍药花鲜艳的面庞满是期待。
“哎,晖晖有心了,怎么只有一盅?”皇帝眼风扫过陶疏桐,端起轻嘬了一小口,伸手递给陶疏桐,“陶卿,赏你了”。
谢过,陶疏桐接过白盅,专注而认真地喝起来,好像在喝仙人汤般陶醉,喝完,一抬头看到美人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他,呆了呆,明白过来喝了人家对皇帝的心意了,忙拱手道“臣谢娘娘的汤”。
不到半日,宫里就传遍了,大红人陶疏桐的恩宠超过了艳冠后宫的王美人。
南书房内,陶疏桐拱手对皇帝道,“臣多谢陛下连日来的用心良苦,臣出于白门,无显赫门递背后支撑,让陛下为臣筹谋,臣备感不安。
”无防,朕就是卿的靠山”天子看向他,目光坚定温暖。
当今天子宋炔生下来就是太子,皇宫中除了三个年长的姐姐,就他一个男孩,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点也不为过,他没经历过兄弟间的储位之争,在几位德高望重的师傅教导下,和风细雨地长到了十五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很小的事,但对温柔纯净的太子来说,可谓九天惊雷了。那年冬天的十一月初一,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后宫的安修容病故了,太子照常下学后去探望母后,刚出育英殿不久,便被一个宫女有意地引到了安英殿。顺着宫女的指引,他来到了一间房内,看到榻上整整齐齐摆了六十双新鞋子,做工精致 ,那淡金色的龙纹行云流水,跟自己脚上从小到大穿过的鞋子一模一样,自己的鞋子都是母后送给自己的,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转向宫女,用眼神询问,宫女向他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温柔似水的宫女,无可求药地爱上了温文尔雅的皇帝,而皇帝死心踏地地爱着一个如火如花的女子,并立她为后,但皇后无法生育,看中了她的善良和知进退,借了她的肚子生下了太子,宫女没有任何怨念,她甚至感念皇后,让自己那绵绵的爱慕有了结果,她从未想过认回儿子,她看着儿子万千尊荣,看着儿子与皇后母子情深,她高兴,她满足,她把对儿子的所有的爱一针一线地缝到了每双鞋子里,她捧着鞋子,进献给皇后,说是自己孝敬给太子殿下的,皇后盯着她,叹口气,收下了。她的爱就像那翠绿的竹子,无关春秋冬夏,永远用一抹绿色表达着那不求回报忠诚的爱。
太子是聪明的,他听懂了这个故事,也明白了自己一直的困惑,自己的性子跟母后一点也不像,母后的强,母后的烈,母后听政时的铁腕手段,自己天生不会,也学不会。
他双手掩面,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为自己与生母的咫尺天涯,为生母那落花流水的一生,他哭了一个下午,宫女捧出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枚淡青色的玉佩,“这是娘娘的祖传之物,娘娘临走前嘱咐奴婢找个合适机会交给殿下。”他收下玉佩,放在了贴身的衣兜里。
第二天,太子便病倒了,昔日的阳光少年变得越来越忧郁,时任太傅的吕少英建议他微服出游天下,换个环境,他恳请母后后,在外漫无目的地游历了一年,直到父皇驾崩,自己登基。三年后亲政时,他下的第一圣旨便是追封他的生母为安烈皇太后,陪葬在父皇左侧。
他找到了唯一在世的舅舅安清姚,以外甥的礼仪跪在他面前,热泪长流,透过舅舅的脸,他好像看到了母亲那温柔的双眼 。那枚淡青色的玉佩随着他一年,直到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遇到了那个如青松般挺拔的男子,他看到陶疏桐的第一眼,他就认定,这个人,会像青松那样,无论春夏秋冬,都会像保持青青绿色一样保持忠诚。
陶疏桐出发那天,吕少英亲自把敕命钦差的圣旨和自己的一封亲笔信交到了他手中,并拔给了他远超级别的亲卫。
把老白马托付给马市的老马夫,他骑上了一匹年轻健壮的枣红马,一路疾驰出城而去,刚出城不久,听到身后黄怡扯着嗓子喊陶大人留步,他停下,回转身,看到皇帝骑马快速向自己驰来,快到跟前的时候,伸手从路旁的柳树上折下一根翠绿的枝条,从马上利落翻身跃下,行云流水,潇洒至极。
“古人都道折柳相送,依依惜别,今儿送陶爱卿,愿一路顺风,得胜归来。把柳枝伸出递向陶疏桐,神色端方,非常认真。
“臣谢陛下,愿为陛下万难”!
“去吧,平安归来。”
拱手拜别皇帝,陶疏桐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皇帝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远去的方向。
“陛下,该回宫了”,黄怡提醒道 。
皇帝也不答话,翻身上马,向皇城疾驰而去。
回到南书房的时候,发现早有一人在候驾了,是自己的伴读崔衡。
崔衡出身百年名门清河崔氏,与梅楠的急言善辩,仪态洒脱不同,崔衡为人非常端方,可以说是所有上京的名门公子的典范,行不逾步,目不斜视,不逛青楼,不听艳曲,做事严谨,胸有大局,皇帝对这个伴读是很欣赏的。
“噢,是清远来了,快赐座”
“谢陛下”崔衡行礼答谢,举止清雅,赏心悦目。
皇帝松松地坐着,挑眉看向崔衡,眼神询问。
“臣无要紧事,只是皇后娘娘前天赏了物事给祖母,今儿特来谢恩”
听了这话,宋炔的脸色终究是变了变,他明白了,崔衡是来提醒自己来着,别忘了后宫还有个皇后娘娘。
想起皇后那张平凡平常普通的脸,心里暗叹,同是兄妹,长得哪里像了?
皇后崔清宛,崔衡胞妹,名门淑女,同崔衡一起教养在长陵平公主即是崔府的老祖宗的祖母膝下,在崔府时便以嫡长女身份把诺大个崔府管理的滴水不漏,要城府有城府,要手段有手段,有不输于男子的胸怀和气度,除了容貌平庸,可以说是名门贵女的典范了。宋炔十六岁登基时,帝后大婚,起初也是相敬如宾,不过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帝后的矛盾完完全全激化了,后来又来了王美人时不时地插一脚,前朝重臣对自己宠爱王美人的不满进而为皇后鸣不平的劝谏,都把事情推向更复杂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