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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前,于边境最繁华的宣府镇,二人一别。
    江无尘神秘兮兮,拉过他的手,附耳说到:“陈兄,给你看个好东西。”
    陈则铭十分给面子的乖乖附和:“快让愚兄看看,江弟又寻得什么宝贝。”其实早就看见对方怀里露出的一只小爪子,偷偷憋笑。
    江无尘果然十分骄傲,从怀里掏出一只嘤嘤作响的小兽,献宝似的双手捧起,送至陈则铭面前,“陈兄,此乃西域猎犬,来自数千里外的异域,据说长成之后一身皮毛漆黑如墨,身形壮硕堪比西北狼,夜中目能视物,追踪猎物从无差错。”
    顿了顿,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地说道:“陈兄这次回京城不知道何日才能再相见,一点小玩意就当作是个消遣,替我看护陈兄。”
    这次倒换陈则铭愣了,他没想到,这个活泼爱笑的弟弟,竟然看破了他心中业障,他确实是害怕回京的。
    战场上斩敌无数,双手沾满鲜血的时候他不曾害怕,只觉得利刃所至,锐不可当。在军营里他睡得最踏实,那些亡者无论死状如何凄惨,就是真化成冤魂厉鬼,他也浑然不在意。
    可在京城,他夜晚不得安眠,头痛惊梦,梦中总是只身立于万丈深渊上,谷底飓风,似乎非要将他拖进深渊,粉身碎骨才肯罢休。
    他不惧鬼神,却觉得人心二字寒凉至极。
    犬类的忠心大概真的是花钱能买来的最纯粹赤诚的感情了,虽生而不能为人,却比人类可靠许多。
    他笑了,郑重而又感动,“江弟,总觉得谢字太轻,说多少次都太虚浮,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江无尘一脸折煞我了的表情,扶起行礼的陈则铭,“江某人,自觉并没有做什么值得将军感谢的事。”将军,您难道真的不觉得这是您应得的回报吗,北为天子守国门,南为黎民荡匪寇,在他的战旗下,多少鞑靼匪寇闻风丧胆,多少陈伤旧疤才描绘出此等功业。
    为安全起见,江无尘派出江家的商队去京城走一趟货,陈则铭就乔装成商队的首领。
    城门上,江无尘目送陈则铭策马渐行渐远,朝着东南绝尘而去。
    心中隐约一丝不舍和挂念,他知陈则铭生为战将,只有回到战场上于他而言才有或者的意义。
    可实在担忧,那位性情乖张的皇帝又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毕竟他敬陈则铭为兄长,不得不为他思虑周全。
    江无尘,拼死救下重伤的陈则铭,其实不仅是为了这公道二字,也有自己的私心。
    那晚,中秋佳节,韦绝寒买好了月饼和好酒早早陪娘子回家赏月亮,独孤替江家的镖局押镖去了,神医老头闭门,偌大的府邸只剩下陈则铭与江无尘这两个可怜人。
    只好热上上好的烈酒,摆上酒菜,凑凑活活搭个对,过了这讽刺人的节日。
    酒酣耳热之际,当然只有江无尘一人醉,陈则铭重伤未愈是滴酒不沾的,以茶代酒。
    陈则铭这一年多来闭门养病,下不得床,拿不得剑,实在是闷得发慌,韦绝寒往返与京城与边关之间,平日少见;独孤天生话少,不爱言语;神医老头更是三句不离药理,处处拘着他。
    唯独江无尘,年纪小他一些,却是个活泼跳脱、任情潇洒的。平日最爱着一身白衣、执一把精钢扇骨的折扇,浪迹在江湖血雨腥风里。
    陈则铭无聊的紧,他就拣着那些新奇、神秘又绮丽的江湖故事说给他听。例如什么江湖第一剑客如何背下一本台本才打入魔教内部,仙辰山的道长和青峰崖的道长斗殴——真神仙打架······
    一来二去,二人倒真成了知交,本来人家辛辛苦苦打探情报又连骗带抢的忽悠神医来为他看病,这个朋友陈则铭是一早就认定了。
    听着青年讲着这些江湖故事,陈则铭觉得有趣,更是对洒踏尘世路的江无尘萌生好感,有时擦拭着自己那柄双面开刃,正背凿刻血槽的长剑,也觉得很是艳慕。
    可他对江无尘越是深交,越觉得心中不安。为什么?一个江湖客要搅进朝堂纷争之中,一个不慎,他是会害死他的。
    无以为报的恩情,几乎让他有些烦躁。
    直到今晚,他终于酝酿好,开口声音有些哑然,“江弟,你从未说过为何救我。”
    江无尘晃了晃酒坛,就着坛口灌了一口烧刀子,酒液顺着下颌趟过喉结流进衣襟,他浑不在意地用手背擦了擦,收起平时那副笑嘻嘻的样子。
    眉心微拧,盯着晃动的烛火,一双眼眸中似乎有熔融的火焰在跳动,陈则铭一惊,不知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对方满身戾气。
    他极轻开口问道:“陈兄可知道在下为何叫江无尘吗?”
    陈则铭摇了摇头,“愚兄不曾知晓,愿闻其详。”初时只觉得这名字起的很有意境,但他粗通诗书,却不知来自何处。
    江无尘笑了笑,像是想起什么很值得珍惜的宝物,温声言道:“我阿娘说,是出自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江天一色无纤尘’,取干净明朗之意。”
    伸出手指指向西面,陈则铭记得那是城门的方向,“从前我们家的商铺就在城门西的古蔺巷子里,是做绸缎布料生意的。我父母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生意人,我还有个阿姐,笑起来的时候好看极了。”
    陈则铭面露疑色,“你我倒是相像”,可他竟从未见过江伯父或是江伯母。
    江无尘,干笑了一声,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嘶哑,“对,不过这都是鞑子来之前”,他自顾自地将酒满上,对着西面,撒酒为祭。
    夜色安静,酒香弥散开来,带出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城中躁乱异常,我阿姐刚把我塞在柴草堆里,我就听见鞑子四处翻找银子,牵走牲畜。当时明明嘈杂的要命,可我什么都听到了,砰·砰·砰,什么东西在地上撞碎了,我爹来不及惨叫也没了声响。还有我阿姐,慢慢地我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第二天我从柴草堆里爬出来,恍惚的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只觉得天旋地转的。”
    他的拳头狠狠砸在檀木桌子上,嚯的一声猛然站起,对上陈则铭关怀的视线,惨然颤声道:“我看见我阿娘,满头满脸的血,我去抱她头,擦她的脸,血怎么都弄不干净,她的头骨都摔裂了,脑袋是软乎乎的,这群畜生就是这样逼我爹拿出所有家产。”
    江无尘眸中烛火跳动,红色的火焰闪烁着分明是怒火中烧,却又有忍不住的哀戚之色,“我娘生前是那样一个爱惜容貌的美人,死了竟是那般可怖的模样。我爹就死在她边上,死的时候还是要护着我娘的姿态。”
    “我去找我阿姐,娘说只要我和姐姐藏得好好的,听到什么都不要管,不然她和爹就白死了。可是阿姐为了保护我被发现了,那群伤天害理的畜生,竟然···为了泄欲,逼死了我姐。”
    他移开视线,目光飘忽不知落在哪里,“你知道吗?我姐姐那时才刚刚订亲,男方家里的聘雁都下了,那公子虽是商户出身,却是个极温柔的良人。”
    泪水自脸颊滑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父母双亡,阿姐也不在了,满庭满院都是血,连一条看门狗都没放过。”
    “将军您知道吗,当时的驻守狗官与匈奴人私相授受,分明是狼狈为奸,任我磕破了头,击多少次鸣冤鼓,都不会有人为我们江家十几口人命说一句公道话。”
    自他开始讲起陈则铭就大抵猜到,本朝重文轻武,武官不受看重,也少有作为。
    许是当年的场景太过血腥,满眼的浓稠血色几乎将他淹没,江无尘干呕了一声,难受的捂住胃,却挥挥手,示意陈则铭不必管他,继续说到“那狗官命人将我押进大牢,斩下我家上下十几颗头颅,将尸体充作敌军尸体,以作军功。”
    “多年之后我学成归来,却知边境已是人人安居乐业”青年居高临下,目光锁在陈则铭面上,却是恭恭敬敬万分仰慕,“陈将军是你,率兵抗击匈奴,又整治边防,裁换边将。自你来了以后,蛮族畏惧,没有一个鞑子敢跨入天朝的城门一步。”
    他将陈则铭奉若神明,若是能与陈则铭结交是他可望不可及的梦想,可陈则铭为魏王时他身为江湖草莽没有资格结交权倾天下的王爷,于是陈则铭登高跌重时他才出现得那样及时。
    他感叹命运弄人,他与陈则铭的相识,竟然是隔着满城缟素与淋漓的鲜血。
    发自内心的感慨,“我没有帮你,我是在谢你,谢你报我家仇,还替所有在你庇护下的百姓谢你。”
    陈则铭一怔,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怔松地望着他,慢慢勾勒出一个自嘲的笑,哑然一字一顿地质问:“谢我?你可知岷江大战,死了多少人?萧谨北征死了多少人?我哪里是功臣,天朝百年基业因我这个罪臣险些毁于一旦,你能明白吗?”
    满心的纠结苦闷悔恨自责,一舜间险些将他压垮,他甚至想到为什么要救他,让他战死沙场不好吗?对他而言那才是荣耀之至。
    “我做的再多,那是我应该做,可我的罪过,我必须背负。”
    江无尘叹气,半晌说不出话来,若是一个人将自己的退路堵死了,任谁去拉恐怕也阻止不了,心中万分无奈,温言劝慰道:“将军,你何苦这样逼迫自己,那两场败仗,你根本就没有参与。”
    陈则铭别过脸,执拗道:“不,你不明白,确实是因为我。”
    江无尘实在劝不下去,只替他将杯中的凉茶倒了,满上一杯热酒,“将军,无论如何边地的百姓感念您的功德。”
    陈则铭举杯,一饮而尽。借酒消愁四字说的不错,可苦的是为什么他连醉一场的权利都没有。
    江无尘观他面色不虞,还是大着胆子掰开将军的手,将酒杯搁在远处,陈则铭的伤实在是不能碰酒的,但小酌一杯好歹也是个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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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讲的是陈则铭当年在边境遭到刺杀,生命垂危的时候有人出手相救,并且将他隐藏了起来。江无尘是个江湖客,也是边境上长大的人,既敬重又感激陈则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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