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琼看着齐瑱这样,虽有些儿感激他待翠楼真心,可沈家冤屈不明,严家的冤枉又怎么出头?!只有叫沈家喊冤了,方能引出严家惨案来,到底沈如兰之妻是严家长女哩,是以佩琼也将脸皮翻转,冷笑道:“你也是做老了亲民官儿的,难道不知道一罪不二罚的道理!昭华已没入过教坊,不过是叫人买走了,便是不准伸冤,也不过撵她出京罢了,还能将她如何?”
齐瑱本来是个爆烈的性子,这些年来因着仕途不畅方才稳重,哪里经得起佩琼这般,已立起身来,怒道:“你即知此案是先帝有意做成,你作甚还要来寻翠楼,你到底做的什么打算!”佩琼已喝道:“替父祖申冤报仇,原是为人儿女的本分,你说我做得什么打算?!且你就想一世受谢家打压出不了头,连带着你那些儿女们也受你连累吗?!你就想翠楼因着身份,一世不能抬头做人,日后便是儿女们成亲,她也做不得正经婆婆与岳母吗!”
齐瑱心上大怒,只他并不是个口舌灵便的,竟就叫佩琼这一串儿诘问堵得哑口无言,只赤红了脸瞪着佩琼。
翠楼看着佩琼与齐瑱两个瞬间反颜相向,吓得都不敢哭,将帕子堵了嘴,拿泪眼看着两人,她这幅模样瞧在佩琼眼中,心上仿佛针刺一般。
一般是严家的外孙女儿,瞧瞧阿嫮再瞧瞧翠楼,阿嫮不过大了翠楼三四岁,却是智谋深远,更长于揣摩人心。阿嫮十八岁冒玉娘之名入宫,这些年来几乎好说个算无遗策,连着乾元帝也叫她玩弄与股章(掌)之中,可翠楼这孩子,也实在太怯糯了些,还没怎么样呢,已哭成这样,日后面君时,可怎么能够将话说得明白,都不需用刑,只在前殿一站,看着满朝文武,就好叫她胆颤哩。可翠楼要是不出首,又有哪个能出这个头,佩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不想还不待齐瑱与佩琼开口,翠楼已颤巍巍地道:“老爷,妾想去哩。”孩子们有个姨娘亲妈,又无有嫡母教养,哪家好女儿肯嫁?哪家好儿郎肯娶?便是肯嫁了,我也喝不得媳妇茶,听不得一声岳母哩。倒不如随姨母进京申冤,若能洗清父亲冤屈,谁还能笑她是个姨娘,不肯与她交接。
齐瑱看着翠楼一面哭,一面又说要去,模样儿十分可怜,一面儿怪自家叫佩琼说动在先,又怪佩琼多事:若不是她贸然前来与翠楼认亲,又将翠楼家的奇冤告诉她知道,她也不过浑浑噩噩一世,哪能生出这许多心思来。
佩琼听翠楼虽是哭的凄凄切切,却是宁可违拗齐瑱也要随她进京申冤,心上且是欣慰又替翠楼委屈,将翠楼抱在怀中也洒下泪来,道是:“我的儿,你的命,可也好苦哩。”
☆、第382章 惊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洋葱头Aya 扔的一颗地雷。
翠楼本就悲悲戚戚,叫佩琼这些话一说,哪里还忍得住泪,在佩琼怀中痛哭一场。齐瑱素日虽有些儿专断,可待翠楼到底有几分真心,不然也不能与月娘合离不说,这些年也不娶正室,一面是无有合心意之人,一面也是唯恐再娶了个如月娘一般的悍妇来,叫翠楼母子们吃着委屈。是以看翠楼哭得这般可怜,便把刚硬的心肠也软上几分,忍气吞声地劝道:“哭甚?!哭得可怜圣上就能准你状了?若真要为父申冤,总要计较周全才是道理。你若能复得旧姓,孩子们也好过些。”
叫齐瑱这番话一讲,翠楼抽抽噎噎地抬头拿泪眼看着齐瑱道:“老爷,您可是答应我去了?”齐瑱冷笑道:“我若是不答应你去,你可肯罢休,还不哭个没完没了,倒叫孩子们以为我对不住你。罢了,总是你父亲真是有冤枉,你我做人女儿女婿的,替他出个这个头也是应该。”
佩琼在一旁听着齐瑱与翠楼的说话,又是辛酸又是喜欢,喜欢的是,翠楼前半生倒是命运多舛,可看着齐瑱模样,她后半世也算得人。只可怜了阿嫮,兢兢业业半生,纵能尽复沈氏荣华,却与她再无半分干系,也是太可怜了些,是以悄悄侧过脸去落了些眼泪。
又说齐瑱素知翠楼为人,也不好说全无盘算心机,可她那些主意,用在后院尚且不够哩,哪能做这样的事。而佩琼即肯千里迢迢地来寻亲,又撺掇了翠楼出头,手上必然有凭证,是以便与翠楼道:“你即唆使了翠楼出头,还蝎蝎螯螯地掖着藏着做甚?有甚凭据有甚主意,都拿出来罢。”
齐瑱这话出口,佩琼脸上就露出一丝笑容来,与齐瑱道:“你只管放心,我即来寻她,绝不会叫她受委屈的。”阿嫮辛苦这些年,连着父母身世姓名也舍弃了,怎么肯叫事不谐。只知道自家若是不说些实情来,齐瑱再不能放心的,是以压低了声音,将玉娘说与她的一些儿消息告诉了齐瑱与翠楼,只听得这夫妇二人俱有些儿色变。
翠楼自是为着“自家”的委屈,而齐瑱心上却是雀跃,若佩琼所言属实,沈家洗冤有日。沈家冤屈若能昭雪,翠楼也好有个出身,是以也不再迟疑,便与佩琼又商议了回。
待得计较定了,齐瑱方携翠楼回房,因知翠楼为人,齐瑱又将要害处细细与翠楼分析了回,又教了她些说话应对,看得翠楼领悟了,方握了翠楼的手道:“若能为岳父洗清冤枉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保住自己要紧,你还有孩儿们呢。”
不说翠楼这里随佩琼进京,只说京中玉娘收着佩琼携翠楼进京的消息,也开始动作。
高鸿与徐氏夫妇两个,因着高贵妃失势,也收敛起锋芒,无事再不肯进宫求见,且徐氏自以为自家在玉娘将将得势的时候得罪过她,唯恐太后记着旧怨,待得乾元帝驾崩,高贵妃成了高贵太妃,自更是忍耐。便是在外面走动时遇着承恩公府的几位,徐氏也十分退让,只冀望不要惹着玉娘不喜欢。虽有高贵太妃劝过她,道玉娘不是这等梁窄之人,可徐氏到底与玉娘接触甚少,忽然接着太后懿旨宣她觐见,哪能不怕,心上跳得极快,立时示意丫鬟与来宣旨的内侍塞了个厚厚的红封,内侍将红封一捏,只觉厚厚一叠,脸上就笑了出来。
徐氏觑着内侍神色,心上略略一松,小心赔笑道:“公公可知太后宣妾是为着什么事么?”内侍便笑道:“太后娘娘瞧着神色舒缓。”这话儿说得十分精妙,虽是丝毫消息也未漏,却也叫徐氏安了心:太后若要寻她晦气,便是成竹在胸,多少总有些儿得意或是嗔怒之意方是计较,再不能是个舒缓神色。
是以徐氏倒也笃定下来,复又谢过内侍,又唤了儿媳来吩咐几句,使她好生看家,便随内侍进了宫,一路进来看着从前住着乾元帝诸妃嫔的各殿都空了下来,唯有些内侍宫人驻守,竟透出几分空寂来。尤其到了太后暂住的椒房殿前,虽依旧是锦绣辉煌,可其凄凉之感尤甚,一时倒也有所悟:先帝在时与太后何等恩爱,可说是六宫虚设,独守着她一个。如今先帝正当盛年忽然去了,抛得太后一人,可不要伤心哩。倒是贵太妃,待得晋王三年孝满,还能请恩旨奉她出宫颐养,不用瞧这旧日景色伤怀,倒还好些。
徐氏正感叹玉娘乐极生悲,从此虽是至尊至贵,却是寂寥一生之际,就看引着她进宫的内侍已停下脚步,弯下了腰,口称:“秀云姑姑。”听着秀云两字,莫说是徐氏了,便是晋王妃徐清也是不敢托大的,因此忙笑道:“怎么劳动秀云姑姑来接了?随意唤个宫人也就是了。”徐氏脸上虽在笑,可因内侍那句“太后神色舒缓”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秀云虽不是椒房殿的掌事女官,可比珊瑚还得太后信任些,能叫她出来,必是甚要紧事哩。
徐氏随秀云进得椒房殿侧殿,看玉娘正凭几而坐,青衣白裙,愈发显得发黑而面白,从前的一双媚眼竟是带了些厉色,心上顿时缩紧,进在殿中已然屈身跪倒,叩首道:“妾归德将军高鸿之妻徐氏,叩见太后娘娘,娘娘万寿安康。”
玉娘将徐氏瞥一眼,微一抬下颌:“平身,赐坐。”徐氏细辩玉娘声气,不分喜怒,心上更是不安,谢恩之后便爬起身来,在玉娘下手的锦凳上斜斜坐了,连着头也不敢抬,两耳却是警惕地听着玉娘说话。
因听玉娘先道:“我听着高氏说,你孙儿徐直也进了国子监,学业如何?”徐氏听玉娘问起自家孙儿,脸上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来,连着答话的声音也扬高了些:“多谢娘娘惦着,阿真念书还过得去哩,如今倒能做时论了。”玉娘笑道:“我听着你还要与他说亲哩?十五还是十六?”徐氏不意玉娘知道得这样清楚,忙答道:“十六了。”玉娘点头道:“十六,也算不上早哩。”
听着玉娘这番家常说话,徐氏渐渐放了心,因笑回道:“是他爷爷说孩子读书有些儿天赋,不瞒您说,这孩子如今房里伺候的也都是小厮哩,不敢搁丫头,怕叫勾引坏了。”玉娘又闲闲道:“原来如此,也就是你们家没未成年的男丁了?”这话即毫无来由,又甚为不详,直叫徐氏禁不住抬起头看了玉娘眼,不想玉娘也正看过来,苍白瘦削的脸上竟是现出一抹笑容来,直吓得徐氏险些儿坐不住。
玉娘看得徐氏有所警觉,方对左右一看,侍立在殿中的宫人内侍们鱼贯而出,只余下秀云一个。
看得这幅情景徐氏哪里还敢坐,立时立起身来,疾步来在殿中跪了,叩首道是:“妾有罪,万祈娘娘恕罪。”
玉娘因与徐氏笑道:“你有甚罪?如何我不知道?”徐氏额角沁出冷汗来,心上各种念头纷纷,仿佛有个甚要紧的念头从她心上一闪而过,只是摸不着头绪。不待徐氏定下神再想一想,就看玉娘已使秀云递下个乌漆盘来,盘上薄薄一张纸,上头用小楷写了些字。
徐氏嫁与高鸿前因家中贫困,是个不识字的睁眼瞎,待得嫁了高鸿,起先也不过是寻常夫妇,可自高贵妃做得乾元帝宠妃之后,来高家奉承的人越来越多,徐氏若再是个睁眼瞎,给高贵妃丢脸不说,更要误事儿,是以倒也学起认字来,如今看寻常信件无碍。只这会子眼前这一片纸上的字,仿佛如一只只黑色蝼蚁一般满纸乱怕,徐氏竟是一个也认不得。
玉娘因看徐氏不出声,又道:“高夫人,若是看不清,只管将纸片儿拿起来。”因有了玉娘这话,秀云便将漆盘又往徐氏面前递了递,徐氏无奈,只得抖了手将那片纸拿起,不待手离开漆盘,纸片又坠落下来。徐氏满脸是汗地与玉娘叩首道:“娘娘,娘娘,这是有人诬告哩!妾等,妾的丈夫一心奉公,铁面无私,是以得罪了人,这才叫人诬告了去,娘娘明见啊!”
玉娘将手一挥,秀云捧了漆盘退在一旁,又道是:“我若是记着不差,你丈夫是归德将军,不过是个虚衔,手上不过三千来号人,是以我倒是想听听归德将军是怎么样个铁面无私。”
原是玉娘递来的纸上,清楚明白地写着高鸿何年何月吃了多少空饷,笔笔清楚,这二十余年下来,莫说是归德将军这官职了,性命也未必保得住哩,徐氏哪能不怕,急急辩解道:”娘娘,您看这一笔笔的,从乾元三年就有哩,哪有人那般早就生下心来,笔笔记录在案,却不举发的,他是为甚哩?若是从前,贵太妃得着先帝喜欢,他怕索告不遂反伤了性命也就罢了。可后头贵太妃失了势,他为甚不出首?可见其中有诈哩。“
徐氏辩得那番,只恐玉娘不肯信,双眼中眼泪滚滚而下,忽然听着玉娘道:“这话也有理。”徐氏才要松一口气,忽然又听玉娘道:“那这些呢?”徐氏听见这话心上跳得擂鼓一般,想要抬起头来,无如头颅重如千斤一般,竟是纹丝不动。
徐氏这里不动,秀云又移步过来,递了一片纸在徐氏眼前,徐氏看得一眼,竟是直直地跳起身来,面色青白地看着玉娘,口唇翕动了回,身子一软,向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原是秀云递来的纸上写了高鸿与那宋侍郎倒卖盐引的数目。若只是吃个空饷,有高贵太妃与晋王景淳求情,高鸿多半儿是个削职,无有性命之忧。可这倒卖盐引的罪名若是坐实了,高鸿的性命保不住不说,一家子老小都要受牵累,是以徐氏哪能不怕。原是,高鸿当年送了翠楼与谢显荣,冯氏来告诉了玉娘。玉娘因不知高鸿所图,便通知了陈奉,使人将高鸿看住,先是摸出了高鸿常在卿卿这个半掩门处与户部的宋侍郎见面,而后侦知,卿卿虽号称是半掩门,实情上却是高鸿的外室,高鸿拿她这里做个幌子与宋侍郎见面儿,商议倒卖盐引事。
倒卖盐引的罪名一旦坐实了,高鸿与宋侍郎固然活不了,高贵妃与她一双儿子也要受牵累,是以玉娘便使人继续盯着,又潜入高府与宋侍郎府,将些凭证偷梁换柱地盗了出来,足足盯了十来年。直至高贵妃彻底失势,老老实实地窝了起来,玉娘方将人撤回,只是那些证据依旧捏在手上,今日骤然发难,只与徐氏看了冰山一角,已将她吓晕过去。
徐氏晕了一回,便叫玉娘使秀云拿了冷水来泼醒,才一醒来,徐氏便五体投地地匍在地上哀泣道:“罪人之夫从前糊涂,叫那宋朗哄了去,这才做了犯法的勾当。后头知道自家错了,已然收手,再没有做了,请娘娘明鉴啊。娘娘千不念万不念,只念着贵太妃伺候娘娘谨慎,留臣下一条性命罢。”
玉娘向徐氏微微倾过身去,慢条斯理地道:“我是皇后,高氏伺奉我是应该的,谈甚情分?徐氏,你僭越了。”徐氏叫玉娘这话说得身子抖如筛糠,待要辩解几句,只觉牙关叩响,竟是话也说不出来。
玉娘看着徐氏面青唇白,魂不附体的模样,继又道:“你夫有罪,罪及自家也就罢了,倒是可惜了你那孙儿与他的后人,有这么个祖父,曾祖父,功名无望哩。”却是以大殷朝规矩,凡是良民,无论士农工商,皆可科举,只是五代之内不得有犯罪之人。若是高鸿罪名坐实,不独徐直此生不能入仕,便是他的儿子,孙儿也不能科举了,到了这时,徐氏方知玉娘为甚有闲心与她说徐直哩,原来是为着引起她的舐犊之情。
☆、第383章 纠结
徐氏叫玉娘一席话吓得抖如筛糠一般,待要说些求情的话,又觉着舌尖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个吐不出来,急得手足无措,只得指日为誓,愿鞍前马后地为太后驱使。不想玉娘听说这句竟是嗤地一笑,笑得徐氏一怔,还不待她回过神来,已听着一旁的秀云道:“高夫人这话好笑。太后娘娘以天下养,尊贵已极,哪个敢逆她老人家意思,倒还要你来表忠心。”
徐氏听见这话身上没了一丝力气,几乎连跪也跪不住,口唇翕动,旁的话却是再说不出口。玉娘看着她这样,便道:“送高夫人出去罢。”徐氏听着这句,还要挣扎一二,秀云已过来搀扶:“高夫人请罢。”徐氏哪里肯出去,待要挣开秀云的手往玉娘处爬,就听着秀云在耳边笑道:“娘娘的玉旨纶音,夫人回去好生想想。”
这话入了徐氏的耳,徐氏蓦然停止挣扎,抬头向玉娘看去,却见她意态娴散地凭几而坐,低眉垂目地端着茶盏正喝茶,心上忽然转过个念头,一时却又不肯信,太后素来与朝政无意,又有甚事值得她这样?且新帝是她亲生骨肉,又素来孝顺,怎么肯逆她的意呢?
秀云看着徐氏发呆,也不与她啰嗦,走出殿外唤了两个宫人进来,指着徐氏道:“娘娘令你们好生将高夫人送出宫去。”宫人们领旨,一边一个将徐氏从地上扶起,半扶半拉地从拖了出去。
玉娘喝了口茶,手上就顿住了,双眼盯在茶盏上,盏内装的依旧是清水,平静如镜,隐隐约约映出一张粉面来,少顷,几滴水落入茶盏,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漾开了水纹,还不待水波漾开,又有水滴落入,一圈又一圈,连绵不绝。
秀云看着宫人们将徐氏送出去之后折返回来,看着的就是玉娘端了茶盏坐在那里发怔,脸上全无半分伤怀,泪珠却是一滴又一滴地落入茶盏,直看得秀云也不禁心酸起来,忙赶上几步,轻手轻脚地从玉娘手上接过茶盏,轻声道:“娘娘,娘娘。”
玉娘听着秀云唤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抬眼瞧了眼秀云,轻声道:“送出去了?”秀云回道:“看着她上的马车。”玉娘唔了声,继道:“若是圣上来了,叫他晚上早些儿歇了,莫要看太晚书,伤眼呢。”玉娘说这些时神色平静,若不是眼角还有泪痕,几乎瞧不出才哭过。秀云几乎自玉娘进宫就跟在了她身边,自然熟知玉娘脾气,看得她这样,哪能不知她心上凄苦,险些也落下泪来,只不敢叫玉娘看见。
玉娘说得这句,又出了回神,方将茶盏搁回几上,自家立起身来,秀云忙来搀扶,玉娘方将她手推开,因道:“吩咐备笔墨,我要练字。”秀云便松开玉娘的手,自去吩咐。待得景琰过椒房殿时,珊瑚看着她,脸上不禁露出些欢喜来,趋前几步道:“长公主,您来得正好哩。您快去劝劝娘娘。”
景琰也知自父皇崩逝后,母后虽看着平静如常,可多少总有些儿异常,无人时常坐着发呆,是以听得珊瑚言讲,心上也发慌起来,忙跟着珊瑚进了侧殿。景琰进了侧殿方知珊瑚惊恐的是甚,却见玉娘立在书案前,左手搦湘管正写字。景琰从来以为自家母后因着出身所限,不过勉强识字,所写的字也只勉强称得上秀丽罢了,这时看她左手握笔,心上不由有些儿惊慌,乍起胆来走在案边,却看岸边已有些废纸,字迹扭曲,勉强可认得是:观自在、行、多等字,歪歪扭扭,全无功架可言,而铺在案上那张,字迹起先还还有些儿歪斜扭曲,却是渐渐流利。上头默书的,正是《般若波若密多心经》,道是: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这人多是惯用右手,极少人使左手的,左手吃饭尚且不便,何况写字哩。何况玉娘写到后头竟是一笔行楷,虽字迹还不甚流畅,却有些儿颜筋柳骨,可见是下过一番功夫的。景琰自以为熟知自家娘亲,陡然看着这些,哪得不怕,小心翼翼地轻声唤道:“娘,我怎么不知您会用左手哩?”
玉娘正写在:“故说般若波罗密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呵。”听着景琰这话,头也不抬地道:“你父皇也不知道呢。”说得这句时,恰写将那个呵字洗完,将笔搁在笔架上退后几步,侧头仔细瞧了瞧,轻声叹息道,“手上无力,果然写不好字哩。”说了这句,对了那页心经瞧了好一会,叹息道:“收起来罢。”宫人们这才上前将笔墨收了。
景琰闻言不禁向玉娘脸上看去,却看她脸上竟带了些恍惚,心上就是一沉,急走几步来在玉娘面前待要去拉住她双手,玉娘已轻轻避了开去,回身在椅上坐了,已有小宫人捧了热水来服侍着洗了手,玉娘再对景琰看去时又是从前模样:“你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自乾元帝故去后,玉娘待景琰比之从前还冷淡些,知道的都说是景琰面貌肖似先帝,太后看着伤情,是以冷着越国长公主,这也是人之常情,日子久了也就好了,便是景宁景晟俩也把这话来劝景琰。
只景琰小时还不甚清楚,只以为自家是乾元朝唯一一位落地就有封号的公主,虽是比不过景晟,却也是宠爱优与诸兄长,待得渐渐长成才知,自家母后待她当真平平,莫说与景晟这皇太子相较,便是与景宁相比,也有些儿不如,是以将从前跋扈的性子也收敛了些,并不敢常往椒房殿来,唯恐惹得母后不喜欢伤心,只这回却是不得不来,走在玉娘的下手坐了,脸上带了一丝笑容道:“娘,五哥不大对哩。”
玉娘听着景琰这句,黛眉轻皱道:“景宁如何了?你几时出的宫,如何我不知道?”景琰听得玉娘问话,忙道:“是五嫂从您这儿请了安回去,恰与女儿遇着,女儿看她眉间有郁色,多了嘴。”说着便将因乾元帝崩逝,景宁为着守孝至今只食薄粥的话玉娘说了,又道:“这样下去五哥怕是撑不住哩,只他不许五嫂与人说,女儿悄悄地与您说了,您劝劝五哥罢。”
玉娘收养景宁时自家无子,本就有收为己用之心,只望他与汉景帝事窦太后一般,是以就往贤孝里教导;待得景晟出生,玉娘依旧不该初衷,只要将景宁养成自家臂膀,这时听着景宁待乾元帝这般孝顺,一时也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自家教得太好,侧脸想了想,方肯点头。
不说宫中事务,只说徐氏出得未央宫,可说是满心惶惶,一路走一路惴惴,待得回在家时,倒叫她揣摩出了些门道:若是太后当真要治他们家的罪,只需将手上证据往圣上那里一送,哪里还有高鸿的活路呢。她不独不送,反将她叫进宫去说了那些话,想是别有缘故。记得那位秀云道是‘高夫人这话好笑。太后娘娘为天下养,尊贵已极,哪个敢逆她老人家意思,倒还要你来表忠心’这话分明是正话反说,太后她要的正是他家的忠心。可太后要她家忠心作甚?是了,是为着圣上年幼,晋王年长,是以拿着这些把柄来拿捏他们,好叫他们不敢生出异心来。
徐氏即有了计较,倒是心定了些,待得晚间听得高鸿回来,便使丫鬟将他请进内宅,便将今日之事与高鸿诉说一回,又道是:“我细想着,若是太后真要降罪,如何还拿着这些来问我?必是另有计较哩。想是圣上幼而晋王长的缘故。”
高鸿听说也是面如土色,却与徐氏道:“糊涂!若真是为此,只消这些证据往有司一送,我的性命必然保不住,有我这样一个母舅,晋王也是个说不清,谁还能拥戴他?必不是为此。”徐氏原笃定了些,听着高鸿这番话,一颗心又吊了起来,扯了高鸿衣襟道:“若是坏了阿直前程,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