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好,看清了车牌。巷口有点窄,停了一辆车的情况下不能同时过两辆自行车。訾落骑得快了些,在他前面。
他家里的大门没关,江遇刚想开口跟訾落说几句话,余光看见从里面走出的一道身影。
即使不看车,从外表看来江德兴也是明显的“有钱人”。手腕带了一块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喷了发胶,穿着简单的短袖,裤子是耀眼不低调的橙黄,脚上踩着一双价值不菲的运动板鞋。
“二叔。”江遇唤了声。
人一打扮准年轻,江德兴看起来比他爸爸江德志年轻许多。江德志是老大,江德兴不过才比他小了一岁。
江德兴没有他高,但他从不抬头看人,只是站在原地抬眼用惯有的神态看向他,从鼻子里应了一声,语气里带了一点审问的意思:“回来这么晚?”
“在学校里打了会球。”
话音刚落,从屋里响起那熟悉一点儿都不陌生骂骂咧咧的嗓音,江遇垂下了眼,江德兴陪他听了一会儿,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他似乎不想在这里多待,抬眼看江遇,说:“你爸喝多了,我送他回来。你也是,放学后早点回家陪你妈干点活照顾着点你爸,球有什么好打的?”
虽说是他爸的弟弟,他唤他一声二叔,但江遇对江德兴并没有什么亲情可言。因为接触的少,那时候爷爷还在,过年的时候一家人会聚在一起,一年里还能见上几回。自从前几年爷爷去世后,他们家和江德兴家里很少有往来。
江德兴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比他大个几岁,江遇小时候时不时去他家里玩。而他从小时候就知道,江德兴一家人并不怎么喜欢他。
“知道了。”江遇见江德兴去开车了,又加了句,“二叔你路上慢点。”
江德兴没回头,点了点头把车开出了巷口。
天已经黑了下来,门外的路灯全亮了,银白色的光洒下来,江遇垂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影子,把自行车停好,缓步进了屋里。
那喝醉酒后的骂声越来越大,什么难听的口头禅都有。江遇面不改色早已经习惯了,打他记事起江德志就是这样,到现在都没变过。
屋里灯都亮着,徐美音从正屋里跑出来,看见了他微微一愣,说:“回来了?家里没饭,你出去买碗面或者煮方便面吃吧。”
房间里传来的叫骂声不止,徐美音在接水,江德志的声音停了一下,又提高了嗓音喊:“江遇回来了?”
江遇走进屋里,喊了声:“爸。”
“小兔崽子。”江德志歪歪扭扭靠在床头,他平时皮肤就黑,一喝醉了整张脸都是暗红色。不知道喝了多少,眼睛里充血,又骂了句,“什么逼玩意……过来过来,给我过来!”
一进门被骂了两句,江遇脸上没太多表情,把书包放下后走到他床边坐下,徐美音端了杯水过来:“你叫他做什么,小遇还有作业要做,快回屋。”
“回什么回!不准回!”江德志浑身酒气,平时嗓门就大,喝醉了后发酒疯更是压不下来,他就差指着徐美音的鼻头了,“老子让他坐这里他必须坐!哪儿也不能去!”
“江遇才刚放学回家,作业天天一大堆,你叫他有什么用。”徐美音回头看一眼江遇,小声地说,“回你屋里去。”
江德志又吼:“叫他没用!叫你有用?你干什么够料?!喝个酒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催,你是个什么东西!老子都不想理你!”
江遇知道江德志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喝醉只能靠说话发泄他自己的怨气。他留下来确实没什么用,拿起书包准备回屋,江德志在身后喊他,想让他停下。
他脚步停在门口,听见江德志喊了声:“江莱。”
江遇回了自己的房间,书桌上很干净,书整整齐齐摆放好,上方左侧放了一张合照,一家四口,徐美音和江德志,江遇和江莱。
就算把门关的再严实,江德志醉到说不清楚话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江遇听着他骂骂咧咧又说了一大堆,最后徐美音像是绷不住了,吼道:“行了!”
徐美音把水放在旁边桌子上,力道大的发出“嘭”的一声声响,水溅了一点出来:“喝醉了就给我睡觉!发什么疯!”
江德志坐起身:“对!都是我发疯!我他妈想我自己的儿子也叫发疯!都是我的错,你就天天管着我吧!你也就这个能耐了,你自己的儿子都管不好,生下来个病怏怏的还守不住——”
江遇听到扇巴掌的声音,他知道徐美音承受不住了,只能用扇巴掌止住江德志要说出口的那些话。
桌子上的那张合照放了十几年,尽管江遇对照片里笑得灿烂的男孩没什么印象,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个男孩叫江莱,是他的哥哥,所以看到照片时总会生出一丝亲切的感觉来。
刚才江德志口中的“儿子”指的不是他,是江莱。自打他记事起,江德志每次喝醉的原因都是因为这个,每次脱口而出的最多的名字,都是江莱。
因为徐美音身体的缘故,留不住孩子。第一胎就是这么没的,江莱之所以能生下来是因为徐美音吃了药才把他保下,而后果就是江莱从出生身体就不好,总是长瘤子,虽然不是恶性,但做了手术还会长,一次次下来受了不少罪。
后来江莱在一场手术中死亡,其他的江遇一概不知。因为那年江遇五岁,他差点被湖水淹死,导致抢救过来后他一直记不得五岁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江遇对江莱这位哥哥一点印象都没有,但照片里的江莱牵着他,对镜头笑的灿烂阳光,很亲昵,很亲切,从两个人紧紧攥着的手来看,江遇想,江莱一定很疼他。
江德志失去了大儿子,到现在为止十二年了他一直走不出来,一直思念着江莱,江遇明白。所以江德志每次骂他骂得再难听,他虽然不解,可他还是全都如数吞下。
徐美音和江德志还在吵,江德志说不了几句就被徐美音的巴掌堵住了嘴。这一片都是四合院,这么大的声响隔着墙都听得清清楚楚。
訾成民在做饭,从厨房走了出来,谢小安正在院子里摘菜,说:“老江又喝醉了?”
“是吧。”訾成民听着徐美音尖细的嗓音,叹了声气。
谢小安把菜拿去厨房洗:“这酒有什么好喝的,要我说你们男人呐,能不能记住借酒消愁没有用,那只会愁上加愁耍酒疯还丢人!”
訾成民一听跟自己扯上了,不乐意道:“我可没借酒消愁,我喝醉了都直接睡觉。”
这话是真的,訾成民工作稳定踏实,谢小安在一家小公司上班,算不上特别有钱的家庭,但在这里已经很不错了。
“哎,天天这么吵,那事都过去多少年了。”谢小安甩了甩手上的水,拿着刀切菜,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訾成民说:“老江呐!心里有心结,你看他对小遇那个态度就知道,哪有人这么骂自己的儿子?”
“自己的儿子——”
訾落从屋里出来后站在门外,看着院子上空繁星满天的夜空,站了一会儿听到隔壁吵架声再次响起,他回屋里在翻开的书本旁拿起手机。
江遇根本没法儿静下心写作业。
耳边此起彼伏地响起徐美音和江德志的争吵声,谁也不让谁,你提高了声音我就比你更高,没有道理可言。每次一吵架十几年前的事都能给你翻出来,而江德志心里不满的何止十二年前失去江莱的那件事,他心里怨徐美音,小事大事,每次一喝醉只会埋冤对方。可他说着说着总被徐美音的巴掌扇疼了嘴,溢出了血,便也不怎么往这事上说了。
眼前的作业只做了几道题,估计还是错的,江遇把笔重重一撂,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他想拿耳机听会歌算了,还没睁开眼睛,听到微信提示音响了起来。
他伸出手看了一眼屏幕,紧绷的嘴角动了动。
落:来我家?
遇见:马上。
江遇打开旁边柜子,手使劲儿往里探,摸到一个小盒子后拿出一根又塞了回去,把打火机和口香糖装兜里,又把作业本和书本收拾了一下走出了房门。
正屋里似乎吵累了,令人抓狂烦躁的对骂声终于停下,只有江德志醉酒后的哼哼唧唧声时不时传进耳朵里。
江遇心里涌起一阵烦躁,脚步像逃离一样急,走出去后他没去隔壁院子,走去一旁没什么人去的死胡同,蹲下后拿出了打火机。
火红的光芒倒映在眼睛里,下一秒面前飘起了不明显的烟雾。
几分钟后江遇嚼着口香糖手里拿着书和作业去了訾家大院,訾家吃饭向来比其他家晚,所以江遇一踏进去就闻到了饭香味。
谢小安端了一盘菜从厨房走出来,看见停在门口的江遇,招呼道:“来啦?快进来,这就吃饭了。”
江遇摸摸鼻头,不太好意思的说:“谢姨,您知道我要来啊?”
“知道啊。”谢小安和他一起进了屋,把菜放桌子上,“落落跟我们讲了,放心吧,一会儿多吃点。”
两家父母认识了二十年,一点儿也不生疏,没事一起打个牌,谢小安还经常找徐美音一块去逛街。她一直以来都清楚江家的情况,但外人不能多管,只能往好了劝。
唯一一次插手是在江遇六七岁那几年,她冲进江家大院里拦过江德志。
江莱是在江遇五岁那年去世的,从那之后江德志像变了个性子,酗酒狂躁。江遇犯了一点错他整个人暴躁的像困了多年野兽,江遇不太明白,觉得委屈,选择了犟嘴,换来了江德志的打骂。
谢小安把江遇护在身后,江遇听见谢小安说江德志疯了,訾成民拉住江德志往屋里走,江遇从头到尾都没哭,回头一看,门口站着他的小伙伴。
訾落见他转过身来了,怕他不开心,扬起笑容去握他的手。
一直到谢小安给他的伤痕擦好了药,他都没松开握着江遇的手。
角落里放着一架钢琴,崭新,还泛着光。江遇伸手指指,说:“落落,能再弹一首给我听吗?”
“好啊。”訾落牵着他走过去,坐下来后,问道,“想听什么?”
七岁的江遇托着腮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来,说:“我也不知道,你弹吧,你弹的我都爱听。”
訾落垂下眼睛,坐得笔直,细小洁白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屋里响起了缓慢优美的旋律,过了一会儿,訾落开口轻轻哼了起来。
刚才那一顿打带来的不快和委屈,这会儿已经被訾落弹出来的琴声冲刷了去,停在江遇耳边的不是江德志怒吼的谩骂,而是訾落还带着稚气温和的嗓音。
一曲结束,江遇意犹未尽,亮盈盈的瞳孔里映出訾落的身影,问道:“这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訾落笑了起来:“我自己瞎弹的。”
“哇——”江遇睁大了眼,两只小手拍了拍,直夸訾落厉害。
在这之前江遇就听过很多次訾落的琴声,可是那都是在他五岁之前发生的事了,他已经记不得了。在这之后訾家大院就像是他避风的港湾,他累了觉得难过了,总想着进来躲一躲,让訾落弹琴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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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不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