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三日期限至,夏国的归顺书准时于她启程离开之前送到她手里,不是宁致远亲自送来,自两人三天前那番谈话后,宁致远就没在这山间小院出现过,送归顺书来的是定安公主。
祥云龙纹金帛,白绸底松烟墨,一个个染墨落下的字叶寒再熟悉不过,温润闲雅笔法精致,可惜多年国事累心,字迹偏虚力不足,已不复少年轻盈飘逸之气,莫不可惜。
叶寒将夏国归顺书小心叠好,重新藏于木盒中,然后对定安公主保证道:“公主放心,我会尽快将夏国归顺书带回并州,不会误了北齐出兵救夏国的时机。”
定安公主脸上笑容依旧淡悠如水,但眉间愁绪明显轻了不少,俯身向叶寒郑重行了一拜,真心谢道:“夏国生亡,全倚仗弟妹了!”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出发离开。”归顺书已在手,任务完成,叶寒归心似箭。
“那我送你出府。”定安公主说道。
梨花深院离大门还是有段距离,定安公主送着叶寒离开,也不知怎么就突然开口感慨说道:“其实自我嫁给国主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他的心里早住了一个人,而这座梨花小筑就是他为那个女子修建的。无论有事无事,国主每月都会到这梨花小筑住上几天。他最爱坐在那棵老梨树下,手上拿着一支泛黄生旧的梨花簪子,不说话也不动,一看就是就是一天,任风霜落了一身也浑然不觉。”
闲谈间两人已出了院子,定安公主言语中的那棵老梨树早已落在了身后,叶寒听着也只是清眉一挑未曾回望一眼,淡然笑着说道:“公主与夏国主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患难与共亦不分离,此夫妻情深已是牢不可破,公主又何必在意宁国主那一段早断了的情缘?”
“弟妹可是觉得我是在嫉恨那个女子?”定安公主停下问道。
叶寒听后轻轻摇头,她虽与定安公主相识不久,但其为人她还是能看透几分,定安公主不是寻常小女子,儿女情爱于她而言太小,她的心里装的是夏国千万无辜百姓的性命,她的眼里是夏国三千里正遭受北胡□□的山河,如此宽广心胸又怎会嫉恨一从未谋面的陌生女子。
府门在望,两人继续向前慢慢走着,定安公主继续说道:“其实我并不恨那个女子,恰恰相反,我心里总觉得对不住她。若不是齐夏两国联姻,国主也不会背弃誓言舍了她,娶了我。是我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弟妹你说,若你是那个女子,你可会恨我?”
有些事彼此心中明白就好,无需点破,也好省去一些面对面的尴尬,叶寒心明如镜,从容回道:“公主多想了!当年背弃誓言负了她的人又不是你,另娶她人的人也不是你,那个女子她为何又要恨你?”
“那……她恨国主吗?”定安公主迟疑追问了一句。
叶寒清眸一笑,释然若云,坦然如风,平静回道:“恨,我想应是没有,毕竟情深一场,顶多也就是个怨。怨付尽深情却不得善终,怨他家国在身情义两难全,更怨老天爱弄人,为何要这么捉弄她。可当人散情逝时光荏苒,再深的情也会褪色成了一幅泛黄模糊的画,再多的怨也只不过是覆盖在那幅旧画上的一层尘埃罢了,怨去情终无,只活当下好。”
“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人合人散,淡然而来,从容而去,那个女子想来早已想通,重回天地自在,”定安公主羡慕之,但也怅然一声感叹,“……也不知国主何时才能走出来?”
叶寒真心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公主既然连战乱生死都不惧,还怕等不到夏国主大梦初醒的那一天的吗?”
大门在即,队伍已等她良久,叶寒向定安公主拜别道:“公主不用再送。叶寒今日离去,必将夏国归顺和平之心带回。还请公主与夏国主多多保重,待北齐大军北上必定直破北胡铁虏,还夏国一个永世安宁。”
定安公主诚心谢过,她与叶寒虽是初识不久,但她真心欣赏眼前这个洒脱坦荡的女子,若轻风流云卷尘而过,却能做到不为世俗所累,而更让她佩服的是,她能放下情爱羁绊怨恨纠葛,不远千里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国主,若是深爱一场被惨遭抛弃的人是她,定安公主扪心自问,她绝对做不到叶寒这份淡然大度。
“弟妹,”定安公主唤着坐上马车的叶寒,温情真心笑着,“唤我一声三姐吧!我来夏国这么久你还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亲人。”也是第一个真心以对不会害她的女人,可惜周围杂人太多还有她的自尊,都不允许她把后面这句话说出口来。
叶寒望着站在大门台阶上的雍容女子,高高在上却孤影单薄,如花好容颜却早落世间沧桑。这位高贵的北齐帝姬身不由己远嫁至异国他乡,她在夏宫中的不易自己也多少了解,自己虽同情于她但打心眼里更是敬佩,夏国动荡战乱不止,她与丈夫一同扛起夏国这座破烂不堪的家国,不离不弃,无怨无悔,世间有多少夫妻能做到如此,至少她做不到。
“三姐,你与三姐夫好生保重,有缘再见。”
秋来的雨将夏日刺眼的白光用力揉烂得浅浅碎碎,再用山林灿烂明亮的黄叶将之染成平易近人的金黄,秋阳轻柔若梦,明媚烂漫不输三月韶光。
定安公主望着渐渐远去消失的车队,想起那笑容如这秋日柔和清暖的明秀女子,好生羡慕亦有不舍。秋风渐起,回望梨花小筑中那株高出院墙的老梨树,枝桠晃动不安,定安公主又骤生无奈惆怅,心有感慨,但凡深情一场,世间又有几人能将爱恨情仇看破,叶寒早已走了,那此时还坐在梨树下的国主,到底何时才能走出来。
灵雾山在夏国国都偏东北方向,叶寒一行南下回并州自是会经过夏国国都。经过此地时,今日所见与初来时大相径庭,前几日还兵慌马乱、百姓纷纷夺城而逃的混乱状况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先前拖家带口逃难离开的百姓又推着一车家当陆续回城的情景。
“夫人,北胡不是快打到夏国国都了吗?这些人逃都逃走了,怎么又回来了?”秋实一路来夏国就没踏实过,生怕北胡蛮子一激动就把夏国灭了,那她们不是自投罗网吗?
叶寒看着从马车旁经过的一群群回城人流,然后放下车帘子,心也安了不少,“若非真活不下去,谁又会拖家带口离乡背井?估计他们也知道了北胡被赶出了墨骓城,所以才安心回乡回家。”
擦肩而过的人群依旧拥挤不堪,与初到夏国国都时所见时差不多,只不过从出城逃难变成了回城安家,只不过却苦了叶寒一行。回城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而来,全汇聚到城门外这一条主干道上,车队沿路南下如逆水行舟,根本走不快,行至半个多时辰才到了夏国国都远郊,好在人潮拥挤已变稀了不少,车队也能正常速度行驶上路。
两排大山一过,一出群山环绕,视野瞬间便开阔了许多,正值秋高气爽好时节,朱娉婷在灵雾山中的早秋小院憋得太久,这一看到一望无际的初秋草原,整个人就像刚放出笼的烈鸟,连戎装都来不及换就直接拖着华裙直接上马,扬鞭驰骋跑了起来。
叶寒看着也不由心生几分羡慕,还有怀念,她曾在如此青葱年华时,也曾肆意痛快过活过,临江饮酒戏明月,画舫灯影赏花魁,还曾伫立高楼之上俯看十里长街万家灯火辉煌,当时月明星稀夜,疾风呼啸卷起衣衫轻拍作响,欲作飞仙离去,而一旁有一人一直陪伴左右,不曾离开。
而今日一过,夏国不在,这段未了的前尘终得了一个彻底了结,从此莫问故人何在,莫想前缘有情深,莫叹两情遗憾处,江湖相忘去,各自安好。
车队如小舟轻行于草原之上,朱娉婷骑马放松够了,见前方又有曲岭横山不好骑马再行,便回了马车坐好。
苏家老父在世为官时,曾带苏琉璃多次来过夏国国都,自是认得周围地形地势,见前方青山不高葱茏郁郁若玉屏为障,与此时车队行经的秋来的青黄草原形成鲜明对比,苏琉璃隔着马车间隔与叶寒说道:“夫人,前方名唤玉屏山。出了玉屏山,再过了雍溪,我们就离开夏国国都的边界了。”
叶寒浅浅点了点头,夏国国都终会离她远去,而她离并州又近了少许。明明离并州还有十几天路程,她却早生近乡情怯之意,有种说不出的心慌,可她前日还收到朱老夫子从端王府送来的密函,告知她一切安好,青川并未回府。叶寒闭着眼揉了揉自己想得发酸的脑瓜仁,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这般自己吓自己,还是心里对青川的愧意在作祟。
不知觉间,身下轻摇慢晃的感觉突然没有了,叶寒睁眼看着停下来的马车,轻声问道:“发生了何事,车队为何停下来了?”
秋实也摇头表示不知,连忙掀开马车前方的帘子钻出身子探头一望,然后就看见出玉屏山间的峡口处一冷面无笑的青衣少年骑马挡住了去路,还带着一双少年特有的执拗目光直盯着她们这辆马车,口无情绪平平说道:“在下于一,奉国主之命送还端王妃遗落在他处之物,还请端王妃出面一见。”
多年未见,当年在云州那个不爱说话的别扭少年还是往时旧模样,连说话看人的脾气都未曾变过,叶寒下了马车笑盈盈走了过去,寒暄道:“于一,这么多年不见,你过得可好?”
“我过得好不好你不是都看得见吗,还问我?”于一傲娇回道,嘴角却瘪得可挂油瓶,就像个小孩跟父母赌气般,别扭得可爱。
于一一跃从马上跳下,将背在背后的一墨色锦绸包裹住的长形之物递给了叶寒,偏着头不看着她,好似叶寒真惹他生气一般,闷闷说道:“呐,这是公子让我送给你的,说是物归原主。”
手握锦绸,丝滑柔顺之下可大约摸索出绸袋中所装应是一坚硬长盒,叶寒接过,心莫名一沉,好似有往事来袭。墨色的绸袋中,明黄纯金所制之长盒,上雕镂着凤凰于飞的精妙图案,虽只见长盒外观一隅,不用打开长盒亲眼一窥究竟,这盒中所装之物叶寒已明了在心。
这是当年她与宁致远在云州情浓之时的所作的一幅画,他于窗边执笔挥墨作画,而她解衣褪去□□卧于芍药花间中与他作画。四周温泉水氲蒙蒙缭缭,粉芍淡蕊间有一枝碧眼狐狸开得最好,若千年狐妖勾人摄魂淡的碧色凤眼,只需轻抿一笑眼角一勾,便勾得世间男人没了魂。然而泉边芍药再美,也美不过躺卧在芍药花丛中半隐半现的妖娆美人,那初承云雨欢爱的女子虽未见全脸全身,可那含娇带怯却带着丝丝媚态的清明眼眸,还有那脚踝正中长有一颗殷色红痣的玉足,粉指轻勾带水,一颦一动尽是说不出的撩人春情。
这云雨缠绵后的浓情春色都被被宁致远精湛丹青手一浓一浅绘成了此时她手中所握之画。虽画中□□美人不见全脸,不知其人,但因其画中内容私密、画风大胆,不能为外人所知,所以这幅画一直被宁致远小心保管着。为以防万一,他还用夏国祖传的凤凰金扣盒装在里面,除了他们两人知晓如何打开外,世间再无第三人可知。
可惜当年情深缱绻胜若人间繁华,今时今日也落得一个各自相忘于江湖的结果。叶寒不由扯出一抹讪笑,也不知笑这老天爱弄人,还是笑当时年少太过天真。这样也好,既然南之已把这幅画还给了自己,说明他已真心放下,她也真心为他高兴。
“东西我收下了,记得替我向夏国主道声谢。”叶寒释然笑道。
于一微愣了一下,似气似怒狠瞅了叶寒一眼,然后一句话也没说,扭头便骑上马挥鞭离去,都不知道是谁惹了他不快。
当年在云州公子与叶寒的两人情,他是最直接的见证者,虽然他对叶寒说不出喜欢还是讨厌,但是看到公子与她在一起时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神采洋溢,他便知公子对她是动了真心的,而叶寒也是。只不过世事难料,公子后来为了夏国另娶她人,不得不抛弃了叶寒,而现在公子有难,叶寒竟不计前嫌来夏国救公子,说真的他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有时他就想不通,明明公子与叶寒两情相悦,为何最后就落得如陌生人的地步,他直至现在都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轻尘散去,中途停下的车队又重新启程,朱娉婷趴在马车轩窗好奇问道:“叶姐姐,那绸袋子里装的是什么,看起来好生华丽?”
不仅是朱娉婷一人好奇,周围秋实苏琉璃还有方才看见之人都有好奇不已。虽然方才叶寒只拉出一小截便被重新推回绸袋中,可那金盒的惊鸿一瞥却足以让一众所见之人倒吸一口凉气,惊讶不已。先别说长盒上雕刻之精美绝伦世间少有,光是那纯金打造之昂贵,这世间便难寻一二人之奢华,就连朱娉婷这样见惯大场面的名门贵女也不禁失神惊叹,更别说秋实苏琉璃一等看呆了的寻常人。
叶寒垂眸淡然一笑,随口敷衍道:“寻常之物罢了,不值几个钱。”
长空秋风,碧落秋阳,马蹄哒哒,马车轻摇慢晃间车队便出了玉屏山,山外雍溪清流潺潺,然而水浅处已有几方白石露出,偶听到几声孤鸣有越冬南飞雁,秋意萧瑟已然开始南下,夏国国都秋意怕是更深,寒冬亦是不远。也不知北风呼啸卷过白意苍茫了大地,夏国今年冬会有多冷,也不知并州今年的冬亦会是有多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