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艾朗兄弟几个前头说着话,罗青烟调转脚尖,反方向走去,抚触错落垒至顶部的砖墙。
透过几人间隙,见罗青烟没跟过来,三三从旁越过几个哥哥,唤着,“青烟你在那儿干嘛呢?”
并不回头,罗青烟仰头看拱起的顶部,“我到处看看”,蝴蝶穿花也似飘然于门洞的光影交错中,从一个门洞消失,出现于下个,或者下下个门洞,自得其乐,其他几人见了,也追逐游戏着,疯跑着,身后几人相互追逐,或者守在某个门洞旁边等待吓一声儿不防备的某个兄姊妹。
一串轻快琼音踏来,罗青烟直刹住脚,钟艾朗打另一处门洞而来,转弯,二人如推起到天空相遇的浪头,还好没撞到,微低头的视野里是她嫣然绽笑,看她身后跑过之处一阵狼烟风起,罗青烟转头觑,没人跟上来,不待他发出声音,手腕一紧,被她拖进了最近的窑洞。
二人并排几乎贴上墙,罗青烟小心翼翼听外面声音,没有人声接近,轻轻呼了口气,放松下来才顾上被自己拽住的人。
钟艾朗任她,她带到任何地方,他就随她去任何地方。
她蹲下身歇气,他也在她旁边蹲下来。肘随意搭膝盖上,满是宠溺,“疯跑就那么好玩儿——”
话未竟,她食指尖尖比在他两片唇瓣前,示意他小点儿声儿,他握住她小手,拉下来,点头。
二人静静凑一块儿蹲着,她撤回自己手时,捡起他的手,轻笑,“手这么黑~”
她把自己手并排比着,她的手微褐色,他的则是深褐,从手指尖到指根,连手心都黑溜溜,是他一个个把核桃砸下来,是他一个个在石头上磨掉皮,然后交她们手里。核桃青绿的厚外皮磨掉时会漫出汁水,汁水沾在手上就染了色,接下来几天肥皂洗也洗不掉,乍一看脏兮兮,还要再过两三天才会淡去。
他不言,是她不许,她拖他手,他就任着,她蜷一团躲角落,他也在旁边陪着,她拿起他手,翻来覆去,手背看看,手心看看,他就伸展手指给她看。
偶尔听见咚咚跑近又跑远的脚步声,以及哪个被逮住了时啊哈哈笑声,然后静默,静默,钟艾朗只看二人手指,余光里,她转头看他,又溜开,听见一声哭腔,“你们人呢!又吓唬俺!” 原来是最小的表弟一时看不到人就怕了。
对视。二人站起来,走出去。
窑洞里跑着灰尘大,狼烟地洞似的,跑久了鼻眼儿里都是土,头发上睫毛上也蒙尘,他们出去时,天空风云变幻,风吹落在窑里跑的汗。
钟艾朗捻一根麦秸秆,走在人群中心,他们去南边的河,快到河边时,他蹲地上,随手拿一个小枯枝在地上剜起洞来。
罗青烟在附近草丛里挑了一个细长的马齿苋掰下来,软软嫩嫩的马齿苋在她手里一掰一折之间不会儿就变成一条两倍长的链子,她搭在三三耳朵上,耳坠儿似的摇荡,三三也自己掰马齿苋折链子。
罗青烟折了条手链,两头拧紧环在腕部。
他说,找到了。
他们都凑过去。
他说,这个东西,叫臭脚丫,因为特像臭脚丫子的味儿。说着掰折了,把新鲜的断面递她鼻子下。
“噢,好臭!”她推开他手。
他笑着丢掉。他的手又给她捉住,她凑近闻了闻,说,你手都臭了,一股臭脚丫子味儿。
越过清浅浅的河流,他们在土崖下走,这像是一处人工断崖,整个断层都是黄土,从大路绕上去也就是崖顶全都种了庄稼,崖下就是这条欢唱的河流。
风云诡谲,天阴狠了,又一阵风,雨毫无预兆就飘下来。
“上去”,钟艾朗指着崖壁半坡。
崖底坡缓,崖壁半坡有一个人工凿出来的浅洞。一行人,能自个儿上去的就自个儿爬上去了,不能自个儿爬的弟弟妹妹,钟艾朗一掐腰给送上去。罗青烟自个儿爬,臀部一轻,心抛起来,整个人意识到时已到达洞口,是他送了一把。
他最后胳膊一撑跃上来。
她走进洞里,也就两三米深,他则在洞口,看雨。罗青烟脸热缓了缓,从一边蹭到洞口,风吹雨打,洞口浅淡的雨丝湿了一点刘海儿,她往后退。
他们在说着什么。文课,文同,小舟,小冬,围在钟艾朗周围说着什么,他听,也说着。
她看脚底下河流,水清泠泠淌,雨落入水中起了小泡泡。远处河滩上野草丛生,再远处深绿的田块,风雨里飘摇……
恍如人间之外,烟火那么遥远,人类也遥远,所有都浅淡到柔软。
他坐在洞口,双腿搭在洞外有一下没一下摇。
小姐妹在洞内转着看,或者和她在洞口附近小声说话。他的寸头都湿了,还是直楞楞倔强怒张,雨水打湿了他的发他的眉眼,蓦然回首,对上她,他清亮的眸子笑意隐隐。
雨如帘,玄于天地间,知道天地飘摇,知道草飘摇,知道花儿摇啊摇,知道雨水和河水打着转跑,知道这样有些闷的浅洞里什么发生着,悄悄……
时间悠然,雨渐渐稀疏,西边日头露出脸,东边雨丝渐渐散。
回家。
天色暗下来,孩子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罗青烟和钟艾朗就剩了。三三跟表姐玩耍,有时宿那儿。
原来家这边并没有下雨,钟艾朗拎桶和井绳打水去。她跟在旁边,姥姥看见一定数落她井台子上胡闹。
钟艾朗拎上一桶水,稍微倾斜倒回井里些水,不至于太满全洒地上。转身,一手拎水桶,一手顺带把她拉离井台。
他并没有拎进厦子倒水瓮里,而是停在大门甫进门的影背墙前,墙前有个砖头围起来的三十公分高的花池,里面林立好些花。他们就叫它麦穗花。麦穗花能窜好高,开紫色花,花如麦穗,一滚滚,往天上冲,穗子半身垂下头,好可爱,风一吹起,它们穗头摇,如弹簧。
傍边一棵紫色鸡冠花,肉厚厚的真想捏啊,她摸了摸。
“我都忘了什么……”看他整理花枝,她小声问,他手顿了顿,继续整理,转头,她跟在他身后,“你说我都忘了,我忘什么了?”
他说,“没事儿”,又拎桶打了桶水,仔细浇了花,水桶放到固定地方。
她就在花前,看他。
那天,他吻她,说对不起,说你都忘了。她浑然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似的,可,她忘了什么?
罗青烟想不清楚到底忘了什么。
他已坐在门外的大石上,一脚懒懒脚尖着地,一脚踩大石侧面。双手捧起,抱在口前,吹动曲儿。她怔住,那是香港电视剧里的曲子,《世间始终你好》。只是,曲儿缓缓,有股轻声呜咽的感伤……她拉开他手,手心里什么都没有,她放开,他收回手,继续吹,他就是一手抱拳,手指起动收放间,曲儿就这么呜咽而出。
他是天才。多年后,罗青烟听到一种乐器,叫做埙,和他吹的曲儿一样,缓缓,呜咽。
“哥哥……你好厉害……我都觉得自己笨得永远赶不上你。” 她知道,他有一个白玉色竖笛,如肌肤,知道他会吹笛子,他还有个口琴,她曾口水吧啦呼噜呼噜吹几下,却吹不成调,他拿起来吹了一个,没想到他不用乐器,一样能吹曲儿。
一曲罢了,他放下双手,就那么抱着,手肘支膝盖,垂首,抬头望她笑。
这一幕刻进她脑子,每次想起,心口冒泡,酸疼,酸疼。